锦衣泪+番外(104)
郭大友沉声说道:“穗儿姑娘,我从你话里话外,能听出你其实很关心朝局,很担忧这天下百姓民生。这么多年,你挑着一个这么重的担子一个人前行,能走到这一步真的很不容易。我现在还不大明白张太岳为何会把自己身后如此重要的大事放在了你的肩上,但我猜他或许是看中了你的一片赤子之心。真的,我老郭见过那么多人,真的还没见到过如你这般,自己都自身难保了,还心系天下的人,真是无私到一定境界了。你的聪慧与赤诚,或许就是张太岳最后的希望。”
穗儿不禁赧然,其实很多时候她都是被逼无奈行事,自觉没有郭大友说得那般伟大。
“我老郭今日与你交底,我没什么大志向,唯一的想法就是做好我的锦衣卫,多立一些功劳拿一些犒赏,人前能耀武扬威,吹嘘吹嘘,老后回乡也能有个依托。还有就是,我大哥——罗洵罗千户于我有救命大恩,我在这世间无牵无挂,他就是我最亲的人,我要为大哥养老,照顾他后半生。除了这些,我老郭别无所求了。
说实在的,这锦衣卫其实当得也没什么太大的意思,我和大哥近些年一直在考虑后路,我们真的担心不得善终。我之所以把你扣留不上报,就是为了能寻到一条退路。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了太多秘辛,将来等待我们的是兔死狗烹的结局,那不如掌握更多更大的秘密,以捏住他人的把柄,保全我们自己。
但是如今反观咱们自己,也确实太胆怯了。我说句不好听的,咱们是大丈夫,你是小女子。你一个小女子都有这样的担当,我们这些大丈夫畏首畏尾的,实在是说不过去。”
他顿了顿,转而问孟旷道:“十三,我问你,你可当我是你大哥?”
孟旷望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郭大友笑了,道:“好,有你这个表态,我就放心了。十三是我的兄弟,穗儿姑娘,你就是我的弟妹。我们是一家人,你们的事,就是我的事。寻找张允修,破解万兽百卉图,并托付于未来可定鼎朝局的人物,这件事我老郭参加了!你们放心,我参加代表着大哥也会加入进来。这件事咱们齐心协力,努力把它完成喽,到时候说不定还真能拿到甚么好处,得到庇护。如此我与大哥也不必终日里提心吊胆了,到时候隐退山林,指日可待。”
穗儿与孟旷相视一眼,终于露出了笑容。既然郭大友已然表态加入,代表她们终于拉拢到了这个强大的盟友。郭大友郭大友,但愿这位聪慧机智的锦衣卫,能人如其名,成为她们真正的朋友。
宵禁已落,郭大友多日未曾休息,也已然甚是疲累。孟旷和穗儿表态,询问他今夜是否可以留下住宿,郭大友同意了。
“眼下我的事也做的差不多了,外面乱哄哄的,咱们也不必去管,只需闭上门等个几日,就可出城了,大多事儿与咱们关系不大了。唯独一个,就是那个射伤十三的黑袍人,你们说他就是当年的管狱所老大黎许鸣黎老三,唉,这事儿可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他当年居然是假死?大哥已经在盯着搜捕他的事了,不日应该就会有结果。这几日,十三,你在家中好好养伤,休养好了,咱们出城的堪合也就发下来了,到时候就准备出发。”
说罢他起身,赵子央也同时站起身来,做了个请的手势,打算引郭大友去客房歇息。郭大友却突然想起什么,道:
“对了,你们可知道白玉吟的身世?”
穗儿与孟旷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郭大友道:
“我想这事儿你们得知晓为上,毕竟白玉吟身世并不简单,我们出发后,可能也会遭遇抓捕白玉吟的追兵,你们得最好准备。”
穗儿和孟旷初时有些惊讶,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合理,如果白玉吟身份特殊,那就不难解释为何孟家二哥会耗费一大笔银子去把她赎出来了,而且更能解释为何她在潞王手底下一直能维持清白,钳制住潞王作为她的庇护。
只听郭大友道:
“你们可能并不知道万历十年,时任南京户部侍郎白先石全家被罗织罪名下狱逼死的案子。这个案子当时被压得很紧,并未声张出去,可能也就只有南京当地的部分人知晓。白先石是因为潞王大婚礼赀超标而死,他列出了彼时因为要筹集礼赀而消耗了多少民脂民膏,清晰地记录在账簿之上,并写下了告天下书准备痛斥潞王婚礼铺张靡费。事发后,东厂出手,白先石全家被罗织罪名下狱,他本人被严刑拷打致死,家中妻女被贬为奴,入了官妓。后来全家死绝了,就只剩下彼时年纪尚幼的小女儿白玉吟存活。而潞王严刑拷打白先石的目的,就是为了获得那账簿,并将其销毁。不知其上到底记载了甚么要害事,使得他如此忌惮。如今那账簿只有白玉吟知晓下落何处,她捏着潞王的痛处,故能牵制于他。”
穗儿与孟旷听后,心中浮起同样的感想:白玉吟之事怎么与万兽百卉图之争发展至今的来龙去脉如此相似?
第74章 大索(六)
这一夜郭大友宿在了赵家,因顾忌着郭大友在,孟旷和穗儿这一夜也不曾一起睡。一来是身在赵家又有郭大友这个大男人在,她们实在不好意思过于亲密;二来孟旷伤尚未好全,穗儿不希望自己影响到她休息。她们这一夜也没有去寻白玉吟和孟暧交谈,各自洗漱,早早睡下。
孟旷睡前服了药,其中有安眠的成分,她这一夜很早就入睡了,一觉深沉。穗儿睡到半夜,被家宅院外的吵嚷声吵醒了,迷迷糊糊的能听见外面大批人马奔跑过的声音,起身着履,开了窗往外望,还能瞧见众多火把聚集在一起,将黑夜照亮的光芒穿过墙顶透射进来。她心想这次封城大索果然是来真的了,也不知那些躲藏在城中、各怀异心的探子们是否能躲过这一劫。
这一夜有一人难以入眠,便是赵子央。他一直窝在他自己的房内,坐在书案之后翻阅一本户部档案。这是他前些日子从户部借调带回家中的,他本无这权限,但因他的上司——山东清吏司郎中范禺名出差去了山东催征夏税,卢侍郎临时赋予他了代郎中的职权,可以调阅郎中权限的文档。他这些日子在整理去年的治河经费名目,调阅了不少黄河沿岸地区上报的官府开支记录,越是核对越是头大,这其中已经不是挪用的问题了,朝廷拨下来的治河经费几乎就不见了踪影,这几年治河几乎都靠黄河沿岸各地官府筹集民资,这一点在潘季驯潘工部的治河疏中都有明确记载。
今天郭大友提到了白玉吟的身世,赵子央突然想起来自己好像在山东的一则河道治理的上疏中看到过有官员引用了她父亲白先石的文章。但是记忆有些模糊了,他回来后耗了些功夫才找出来。
这篇疏文写于万历十年七月,由山东布政司右布政使李松上报,其中,李藩台罗列出这些年的辽东军费,并对圣上挪用军费库帑大肆筹办潞王婚事深感忧心。辽东都司一直是山东直管,山东和辽东,只隔着一个狭窄的渤海出海口,隔海相望。再加上山东还有个长岛群岛,距离辽东更近了,来往都非常方便。山东代管辽东,成为辽东的大后方,这是出于抵御北元的军事考虑,来自于太/祖皇帝的智慧。
李松奏章中关于潞王婚事的资费清单异常详细,并专门提及了借白先石之调研而论,故可以确认他是看过白先石的上疏的。只是如今说什么都晚了,赵子央望着李松奏折之上无票拟无朱批,代表着奏折连最初的六科封驳这一关都没过,直接就被扣住了。赵子央不难确定这疏文或许从未曾打皇帝眼前走过,连内阁诸位阁老估计都无缘一见。
他将折子默然摔在了案上,靠于椅背之中。不禁开始怀疑起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在朝为官。他入官场也有好些年了,看到了多少的不公冤屈与黑暗倾轧,又看到了多少的怠惰惫懒与贪公肥私。朝政倾颓,官场黑暗,早已不复当初。万历十年时他卯着一股劲儿要金榜高中,好在朝为官,辅助张首辅推行新政。可如今十年过去了,前首辅早已不在,而他在这混沌的朝政深潭之中,如水面之上的浮游一般随波逐流,越发的迷失方向。
当年他与大表弟、二表弟一起读书,大表弟不是读书的料,但二表弟是他的知音,二人都有着相同的志向。他们都愿金榜题名,入前首辅麾下一展宏图。如今当真是物是人非,那样一个一片丹心的青年,却就这般在多方利益的明争暗斗中被摧毁了前程,不得不隐姓埋名,背井离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