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周(9)
被她猜中了。几秒钟之后,省略号不再跳动,她刚刚踏进韩子熙的PPS就被水浇了一头一脸:小森帮他的主人建造了一片灰雾迷蒙的空间,高天上惊雷滚滚,黑云翻涌、大雨滂沱;韩子熙背对着她,蜷缩着坐在地上。
两天前,韩子熙的父亲韩山因心脏病去世。沈煊从图书馆下线之后立刻收拾了东西赶往韩家,慌忙到根本没意识到这是她们头一回在元世界见面。她和韩家闻讯赶来的亲友一起尽力去安抚近乎崩溃的吴小晗、帮着去料理一些事情,但更多时间是在陪着她的朋友。韩子熙的情态可怕至极,仿佛再有点哪怕最轻微的触碰就会裂成碎片,她破天荒地什么也不敢再问,甚至什么也不敢说了;第二天韩子熙就让她回家去,实际上——沈煊苦涩地想——是赶她回家去。她给自己和韩子熙请了两天的假,按理说周五就该回去上课…而如今已是周四晚上。好在总算及时找到了她。
她艰难地走过去,觉得全身都湿透了。
“我觉得你需要暖和暖和,再来个壁炉怎么样?”她坐到韩子熙旁边。
韩子熙的声音沙哑而尖厉,在雷声和雨声的夹缝中飘浮:
“我爸拿伞来找我时,就是这样的雨。……
“好雨知时节……我从来没有拿我的那些疑问去问他。我也从来没有问过他年轻的时候…独一无二的世界是什么样。我也从来没问他为什么不去心脏移植。他本来是可以活着的。”
“别往下想了。”沈煊坚决地说。这些话韩子熙说过不止一遍,每一遍都把罪责往自己身上安。但是没有人做错啊,她想,这只是一次可悲的意外事故;她只是在心里暗自责备韩叔叔,如今的心脏移植手术成功率高而价格低廉,他没有理由把自己和家人置于如此岌岌可危的境地。没有!
“听我说。韩子熙,听我说!”她朝前挪了挪,看着她埋在膝盖中间的脸,“我今天去了一趟学校,他们都很担心你。明天就回去吧,你可以问班主任要这两天上课的回放。怎么样?体验一把透明人旁观课堂的感觉?”
韩子熙的眼神让她心碎。
“……我怕。”
“没什么好怕的。”
“我的头好晕,而且开始疼了。在这里没有什么感觉,但是在那个地方…我肯定待不下去。”
她心里咕咚一声。
“求你别想太多,”沈煊轻轻地说,“今天晚上下去,洗个热水澡就去睡觉吧。如果睡不着可以在你的PPS里睡,让那个AI给你造一个助眠的地方。我查过了,一般都有这个功能。
“把雨停下吧。”她抬高了声音。
大雨不为所动。韩子熙从膝盖间抬起头来:“照她说的做。”
雨立马停下,快得就像集体蒸发了一样。头顶的云裂开一道缝隙,于是小森的声音像是穿过那缝隙似的悠悠传来:“我认为应该给主人保留宣泄情绪的场所。”
“而不是给她保留酝酿悲伤的地窖。”沈煊立马反驳。金色的阳光从缝隙斜劈下来,刚好横在韩子熙的面庞之上,照得她不由得眯眼。阳光下的她苍白得像一株许久不见天日的植物。沈煊定定地望着她,直至她终于把双眼睁开。
“下线吧。”她抬手擦擦韩子熙脸上残留的雨水,“明早七点城市公园见。”
2072年11月20日星期日
韩子熙
韩子熙阒寂无声的灰暗视野终于回春,是在再次见到了父亲韩山之后。一如闪电劈裂混沌的雨帘。
周六晚上她答应了沈煊周日八点去图书馆学习的邀约,沈煊还说要顺便把课堂回放带来一起看。韩子熙在公园上线,对着朝阳迷惘地眨眨眼睛,开始慢慢地沿石子路走向大门,每一步都像踩在吊桥上。今天她特意早上线了半个小时,为了能一个人走到图书馆,而不是和沈煊一起做那该死的场景转换。
她在城市公园大门口站了一会儿。许多的人正在显现,更多的人正在消失,公园门前繁花锦簇的大道洒满阳光,于是无数的人形在冬日的春光里纷乱闪烁,此起彼伏。他们头顶的名字交织成一片乱码。
就是从这片乱码中,她分辨出了“韩山”。
韩子熙觉得心跳停止,什么东西从她的喉咙下沉,把胸口坠得生疼。她看见顶着“韩山”的人影从人群里走出来,沿着大道一侧背对着她走去。他穿着她最熟悉的亮蓝色短袖,被背后阳光照得明亮无俦。
迟疑只是一秒钟,她避开人群疯狂地追上去。她一边跑一边伸出手、伸出手——碰到了他温暖的肩膀。
韩山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看着他的女儿,面容出人意料的温柔;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子熙,怎么了?”
她在他眼前弯下腰大口喘气,满脸都是泪水。她眼前闪过父亲青紫的脸、被收进柜子的VR装具和骨灰盒上苍白的遗照,心想这果然不是真的,果然不是真的。
“爸,……”
“嗯?”
她哭得更厉害:“我以为你死了。”
“啊,我确实死了。”韩山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重如千钧地落在韩子熙心上。胸口堵得更痛,她听见脑子里发出了喧嚣的沙沙声,就好像所有的沟壑都在痛苦地互相摩擦。
“可是你……你看,你还在这里……”
“主体消失后,我就是一个内存存储的记忆体。”他僵硬地回答,像在背说明书,“我可以在世界无规则闪现,因为我的数据还存储在主机的内存中,我的闪现是内存自动疏导和整理的结果;但是我没法继续丰富我的生命了。
“你也可以叫我副本吧!能看见我,你很幸运。”他的笑容如夏至南极的太阳,一瞬沉没到无际悲哀里,“唉,我很难过,子熙。”
她发现她不敢看父亲的脸。
“我更难过!我真的……”她喊道,“我妈说她近几年已经不太劝你去移植了,但是你们刚结婚那会儿因这个吵架不止一回。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吧?为什么?为什么?”
最后她几近嘶吼。韩山拉着她坐到路沿石上,上回她这么做是在元世界的街道旁。
“你先要相信,你爸是个疯子。”他慢条斯理地说。
“世界上大多数人生来是健全的,没有必要为自己的生命发愁。而我呢,我一出生就注定了踩在刀尖上过活。子熙,我的心脏发病没有规律,有时一周几次,有时候几个月都很好,我也不知道多强的情绪波动会引发它,而我又不可能永远心如槁木。我之前对你说过,我年轻的时候思考哲学吟诗作赋……真不是骗你的。你知道吧,在死亡边缘徘徊过的人比其他人更容易去思考哲学。思考深了保不定就成了疯子。
“我的思考结果之一,是科学技术对我们人类的改造真是越来越明显了。我呢,本来是命定被自然选择淘汰的那批人,科技却能给我换一枚好的心脏……但是我翻遍了近些年的资料,那些做过手术的人有大部分都变了。唉,你妈之前老是说命都保不住了还管那些干什么,但是你爸别的不行,自恋第一名,我就是讨厌科技的改造,我一点也不想改变我的性格爱好习惯那些玩意儿。”一抹桀骜的笑容闪现在他皱纹满布的脸上。这笑容对韩子熙而言是陌生的——她这才开始相信了韩山之前的那些话…他也曾是书生意气、卓尔不群的年轻人。
“你还记得我那天对你说什么好雨知时节吗?你没猜错,我也讨厌这个胡搞的线上世界,我感觉它和心脏手术一样,看似无尽福祉,其实正在把人类改造成别的样子。如果感官刺激即真实,人干脆就保留个脑子算了。人类就在虚拟世界里头醉生梦死,再也没有进步,科学史的最后一页止步于VR技术的普及,什么外星移民啊,星际航行啊,全都见鬼去了,哈哈!”
韩子熙又回想起发布会那天晚上的噩梦,全身颤抖。视野右上角弹出了沈煊的消息,但她平生第一次把她的消息泡泡忽略了。
“爸,”她眼前因震悚而阵阵发黑,“我不管你疯没疯,就是线上世界害了你。我也讨厌它,我太讨厌它了。我不想这样活下去。”
“你必须这样活下去。这是没办法的事,你离不开它。”
这就是你告诉我的答案?“但我可以……”
她哽住了。沉默像一潭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