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周(8)
从发布会回去，下线到元世界的时候已经入夜。韩子熙简单洗漱了一番就去睡觉了。梦境带着灰暗的色调，她站在惨白的阳光中，和被她命名为翠花的线上人类谈笑风生。
“我下线了。”梦里的韩子熙感觉很饿，于是大声对她说。
话音落地带出一片死寂，她的五脏六腑都后知后觉般地颤了一下，她看着狰狞的笑容慢慢浮现在翠花的脸上。她回头向元世界望去，视线仿佛穿过了一条令人晕眩的漫长隧道，在另一端看见了一排排的圆柱容器，每个容器里都是一个连着导线电光闪闪的大脑。线上世界和元世界的人工智能联手暗杀了人类。暗杀！
人类的性命太脆弱了，线上人类用一个微不足道的感知覆盖原理就能把我们全都扼死在感应服里，然后自己做线上世界的主宰。除非毁掉他们的大脑，否则没人杀得死他们……因为他们本来就没有生命。韩子熙感觉到自己的脑子在混沌的梦境中缓慢地运转。
可是她又听见很多人的声音，有韩山和吴小晗的，有沈煊的，也有高阳的，他们在七嘴八舌地说着一句话：“我们活得很好，我们活得很好，我们活得很好很快乐……”
“元世界死啦，子熙。你要去哪里？子熙，你不应该感到饿的。我们是线上人类呀。”她用最温柔的声音说。
万幸万幸，学生们本来就对科研领域的新闻兴趣寥寥。第二天韩子熙进入教室时，非常欣慰地发现没有几个人用奇怪的眼神看她——这“没有几个人”里面包括一个嘴角疯狂上扬的高阳。只有在这一天的信息科学课前，戴着眼镜胖嘟嘟的信科老师趁着还没有上课，从教室后门悄悄地走到韩子熙桌子旁边，在她桌上放了一颗粉红色的桃子硬糖。
她惊讶地抬起头。此老师精通信息技术，整日钻研计算机，原来是个程序员，至今没有女朋友。
“你可真是个哲学家。昨天的直播我看了。”他笑眯眯地轻声说，“你看，这颗糖的程序是我自己写的，正宗白桃甜香，尝尝看。”
“谢谢老师……”她的声音细若蚊蝇。旁边的沈煊笑得把头埋在书里。
韩子熙在本市高中的最后一年也有条不紊地流逝着。这个国家关于教育的传统或许几千年来都不曾伤筋动骨，步入成年将要完成基础教育的学生面临的总是一场重要的考试，而后便以成绩为垫脚石，踏上分道扬镳的各异征程，走向不同的领域去维系世界的正常运转。
在不同场合的不同对话中，韩子熙和沈煊就职业生涯展开过各种讨论，因为专业与职业息息相关。说实话，韩子熙唯一确定的是自己坚决不会去中央处理器管理中心与自己的生理与心理双重厌恶作无果的对抗。
一晃眼便到孟冬十一月，这次的讨论是在图书馆里。她们在灯下相对而坐，面前摆着今晚的作业。“我挺想去线下的。去修VR装具，或者去维护线下的人工智能。”韩子熙像以前无数次那样地表示。
“我说，线下才剩下几个职位啊？还都是些吃力不讨好的工作。”沈煊也再次反驳。“我看我爸天天过得特别滋润……我倒挺想去管理中心。希望发展部能欢迎我。”
她刚想抬头去看沈煊，突然间眼前的一切都黑了下去。
线上图书馆会断电吗？沈煊怎么没有声音了？她的脑袋轰的一声乱了，以至于她一开始没有感觉到自己正躺在床上，感知又返回到元世界。眼镜被人粗暴地拽下，她的眼前是妈妈惨白的面容——她的眼泪一滴滴落在韩子熙的脸上。
“……怎么了？”她觉得嘴唇发冷。
“你爸…，子熙，快去看看你爸…快去救救他……”
她跟着吴小晗跑到韩山的卧室。黄昏的云收敛了天光，卧室里一片昏暗，只能隐约看见一个人影躺在床上；但当韩子熙跪到床前时，吴小晗在背后打开了日光灯。展现在韩子熙眼前的爸爸双目圆睁、眼白充血、表情狰狞，脸被苍白的日光灯映照得青紫可怖。他还穿着感应服，VR眼镜放在身侧，一切显得那么让人迷惑。
韩子熙只觉得整个灵魂在体内的荒原上尖厉地咆哮，如困兽般一次又一次冲撞和撕扯她的胸口想要远远地逃离，揉搓她的内脏，压迫她的气管，使她开始喘不上气了。她站起身摇摇晃晃地朝后退，直到后背抵在墙上。她死死地盯着床上的人，一时无法理解自己看到的都是什么意思。吴小晗瘫倒在地放声大哭。
“算了，子熙，我已经救过他了，…可是我多少次让他去心脏移植…”
她也听不懂吴小晗在说什么，只是默默走过去抱住她的头，一边抚摸她掺白的发丝一边低声地、近乎咬牙切齿地念出四个字：
“感知覆盖。”
“感知覆盖这个名词不是重点，了解就可以了。”
遥远的某一年，古老的阳光还会洒落在虚拟教室里，那时导论课的老师在给学生们划重点，因为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沈煊闻言不满地嘟囔：“亏我之前还背过它呢。”
“可是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韩子熙悄悄对她说，“如果你在线上，就算地震了也叫不醒你。就像真的去了另一个世界。”
“我倒觉得有点可怕啊。”沈煊耸耸肩，把课本翻过一页。
可怕吗？韩子熙记得当时她低头去看课本。白纸黑字的定义就像诅咒，时隔多年又在她的眼前幽幽浮现出来了：感知覆盖，即人类在使用虚拟现实装具时引发的线上世界对元世界感知的替换现象。VR装具提供的刺激就像一张大网包裹人类的全身，来自元世界的刺激因此被压抑与覆盖，被驱赶到了人类感知的次要位置。
韩子熙看着妈妈把爸爸的双眼拂合，开始除去他身上的感应服。她全身冰凉，心跳声震动她的耳膜，喉咙口火辣辣地疼痛。
“这是杀人。你别动，我们要保留证据。”她听见自己说。
吴小晗在摇头。她更不解其意，然后她就发现自己走回了卧室，躺回床上，戴上了VR眼镜。整个线上世界在她进入的一瞬间开始摇撼，地面狠狠地向她贴过来，下一秒她就发觉自己已经跌倒在地，头疼得快要裂开，伴随着疼痛的晕眩尤为剧烈，让她胃里一阵翻腾，几乎要吐出来。
从来没有这么严重过。她在路人惊异的目光中挣扎着爬起，空间转换到图书馆去。夜色中的图书馆，整座大楼灯火通明，她进入大门后越跑越快，心里只有一个目的。
韩子熙在法律分区前刹住脚步，先打开了分区检索系统，在大屏幕前她的脑海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输入些什么才能查到她想要的内容，于是原样关掉，开始由上到下一本一本地翻看有关VR装具使用的法律书籍。几乎所有的书，不论是法律原典还是案情汇总，都在书页上显眼的位置录有这样一句话的各种转述形式：
在使用VR设备过程中若发生非设备本身问题引起的危害使用人人身财产安全的事故，一切责任由使用人承担。
不同的字体和语言在她眼前忽明忽暗，游移出令人晕眩的重影。
这是什么霸王条款？韩子熙空白的脑海里只浮现出这一句话，仿佛其余的一切都来不及去想了。她不记得站在书架前翻了多长时间的书，只是每一本书都是异口同声的恶毒。
“韩子熙！”
韩子熙两手一抖，手中的书咣当砸在地上。接着她全身都颤抖起来，她看见沈煊站在图书馆的走廊上，双拳紧握，两眼圆睁。
她的模样一定很吓人，因为沈煊的盛气在见到她之后立刻就低伏下去了。
“……你怎么了？”
沈煊的声音温柔至极。韩子熙就好像溺在深海里的人突然浮出了水面，知觉回归的同时力量从体内迅速流失，沈煊在她再次跌倒之前冲上去一把将她抱住；韩子熙伏在她温暖的颈窝处，先是哽咽，最后号啕大哭。
“沈煊，求你…来找我吧。来元世界找我……”
☆、第 4 章
2072年11月10日星期四
沈煊
“你在吗？”
沈煊在VR设备终端输入了第16032号私人空间的秘钥，戴上眼镜之后发现自己的登录申请仍在待许可状态中。她盯着“待许可”三个字后边不断跳动的省略号，有些忐忑地向韩子熙发了一条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