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周(17)
他在哭,哭得像个孩子。沈煊更加不知所措了。
“多可爱的一个姑娘啊,”他低声说,声音滞闷而哽咽,“我为她构造人格的时候就这么想,小付甚至都快爱上她了。你注意到她的坏笑了没有?那是在她身上我最喜欢的东西,虽然她很少示人;然而她不坏,一点也不坏——每次我找她聊天都会发现她进步了好多,但是我必须得承认,她幼稚地许下并且执行了一个愚蠢的诺言。如果不是韩子熙……”
“等等,”轻重倒置?沈煊差点被他的悲伤带跑,最终抓回一丝残存的理智,“这才不是她的错。”
他抬起目光,双眼燃烧着疯狂。
“对,不是她的错。”他笑了,笑容美丽而残忍,“是我把韩子熙派到空间站的。”
沈煊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他三观果然不正常。他整个人都不正常,我早就知道的。
秦嘉继续说:“我能看出来,韩子熙这几个月在管理中心计划着什么事情,但实习都快结束了也没能实施……如果我知道她带着翠花,我绝不会送她一个人去空间站。”
疑惑和愤怒在她心里此消彼长。“你是个科学家!”她喊道,“科学家!中科院的科学家,管理中心的科学家!你有责任保护爱德华空间站……”
“我是个科学家,”秦嘉冷淡地点头同意,“所以我比你更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相信你在大学没少读我的论文,那么你应该知道,2048年线上世界的诞生标志着人类生活方式的一次前所未有的巨大转变,人类完全适应这种生活方式至少需要半个世纪的时间。在此之前,将会出现许多反对的逆流,真理就在这些强劲的逆流中被广播于人心;而你的韩子熙如果成功摧毁空间站,便造成了一次最大的逆流,全世界人类将被迫回归元世界。但这不会像她希望的那样引起他们的反思,只会引起巨大的焦虑,加速蟾宫的建设,最后全体人类带着更坚定的信念在虚拟现实的路上越走越远。这个结果你不满意吗?
“你懂吗,沈煊?”他咬牙切齿地加重了语气,“她的努力是徒劳的,因为她违逆了历史的潮流。我们已经被改造得分辨不出虚假与真实了。别那样看着我,你也是一样,我也一样。”
2075年12月23日星期一
韩子熙
梦境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爆炸。空间站在爆炸,月球在爆炸,航天器和VR装具都在地球上纷纷爆炸,金属碎片泛着红光、拖着熔化的尾迹在银河中幽灵般漂浮,就像无重力环境下的鲜血,她的鲜血。
在爆炸中化作灰烬的她落在一张温暖的床单上,意识随之缓慢沉降。
韩子熙睁开了眼睛。
陌生的房间。墙壁刷成柔和的浅绿色,天花板挂着心形吊灯。她眯眼仔细看了看,发现墙壁不是绿色,而是铺满了绿色的垫子。四下寂静,空无一人,她努力地、痛苦地把头在枕上转过去,看见了床头柜的一角。床头柜上摆着一瓶鲜花。
她艰难地举起左手,胳膊上绑着厚厚的绷带。
我还活着。这个念头一攫住她,痛苦与欣慰两种感觉便在脑中拉锯对抗,发出令人头痛欲裂的噪音。我还活着,意味着空间站没有与航天器相撞——意味着沈煊没有死。
我的事与她无关。别人可以死,我也可以死,唯独她……唯独她得好好地活下去。她坚定地想。
两个护士赶来为她检查伤口。这个病房可能有监控设备,她抬眼四望,果然在墙角发现了摄像头。护士们不安的神情遮掩得很拙劣,她们肯定认为眼前的病人是个反社会的疯子。韩子熙任她们拆换绷带,等护士离去之后她立刻摆腿下床,穿着病号服走出房间来到走廊上。走廊寂寥无人,只在两边尽头有隐隐约约的人影,只消看一眼便知道,这层楼已经被封锁了。果然……她想,我要为我做的事付出代价,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为了这个荒谬的计划,我抛弃了我最好的朋友,学了我极端厌恶的专业,拿到了我此生最恶心的单位的实习机会,我扭曲了我的整个人生,到头来是这个结果——除了我自己,什么也没有毁灭。
……她来看过我吗?韩子熙说不准自己想不想知道。不过她觉得沈煊是不会来的。今天是星期几?她在大学有一堆事要忙呢,说不定还当上了学生会主席,有一大堆朋友喜爱她,一大堆异性追求她。现在沈煊不仅厌恶她,还会怕她呢,就像那两个护士一样。她们的交集本就是个可悲的错误。
她慢慢地走回病房。背包还挂在门后的钩子上。她在里面翻找,取出了还差一个结尾的实习报告,还有一支笔。她把这两样扔到床上,开始找她带到空间站的美工刀。没找到,她想起来似乎把它丢在员工舱了。
她坐回床上,转头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瓷花瓶,微微一笑,埋头写了起来。
2075年12月24日星期二
沈煊
心理诊疗所红绿交辉,到处挂满了冬青花环。门口的圣诞树上拢着一团乌云,正在向松枝上抛洒晶亮的雪花。沈煊踏雪进门,在一楼走廊尽头的关系修复室里找到了以手掩面的建国。
“建国先生,我来了。”她站在门口报告自己的存在。
“沈同学,你好……请坐下吧。”他格外凄惨地抬头对她笑了一下。沈煊坐到他对面,他在掩面时说话的样子让她想起秦嘉。
“我不行。”建国闷声闷气地说,“我真的不行。她善解人意,总是和别人谈笑风生,好像什么事都能处理得来,就算去做那件惊世骇俗的事情,她也坚定、果断、毫无顾虑,一往无前。而我已经面世三年,勉强称得上结交的人有无数个,接触过的求助者更不可计数……在她走后,能说得上话的人可能就只有你了。”
沈煊有些惊讶。她做了什么?三年前碰巧向他预约咨询,在这个房间里做了一段简短而尴尬的对话,除此之外……
“这……我……我很荣幸。”她只好说。
建国抬眼看着她,一双深邃而悲伤的沉黑眼眸。
“你鼓励了我们。”他声音沙哑,“你还向我提建议……之后我就尽力改变我的话风。她曾经对我说,我的话听起来温和多了。”
“呃,”沈煊不知道该说什么,“你不喜欢翠花这个名字吧?”
他摇头:“我在字库里做排列组合,没有名字与她相称。”紧接着他的眼泪突然就无法控制地流下来了。沈煊无措地看着透明的泪珠纷纷滑过他苍白俊美的脸颊。
“但是她死了……”他哽咽道,“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沈煊,告诉我,再教我一次……”他伸手抓住她的胳膊,神情变得疯狂而骇人,“你教教我,我该怎么死?我该怎么死?”
沈煊头皮一炸,寒意贯穿全身。眼前的人工智能松开手,低下头,在崩溃的边缘无声哭泣。他是个线上人类啊,沈煊猛然醒悟。他们没有元世界的实体,是线上世界的原住民,他们没法死掉,只能永远活着,除非摧毁他们的大脑,像研究所对翠花做的那样——而他们的大脑又处于他们永远无法企及的元世界。
“你去和秦嘉说,我帮你说也行,”她颤巍巍地开口,“让你像翠花一样……”
“我和他们都说过。”建国回答,“我是世上仅存的线上人类了,起码在他们研究出新成果之前都会保留着我。”
他们根本不拿他当“人”看啊。沈煊心底突然涌上怒火。
“不让你死,那你就风生水起地活着!建国先生,我教你,人类的一生从来不是为别人而活,他当然会为死去的爱人和亲友悲伤,但悲伤后会继续好好生活,并且照常欢笑。人类是为自己活着啊!你下决心模仿人类,首先应该懂得这个道理。”
建国凝视着她。
“而且,你没必要羡慕翠花。在我看来你比她更像人类。你不知道吗?人类有不同的缺陷,各有各的恐惧,毫无顾虑、无牵无挂、毫不畏惧的不是神明就是疯子。”
建国的目光逐渐涣散。沈煊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建国先生?”
他的目光回来了,看起来就像刚走了一会儿神。
“……你是谁?”他问。
完了。沈煊心想。“建国先生,你找我来说话,我们谈了翠花,你记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