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周(16)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他的通讯手环就凄厉地响了起来，在一片不安的死寂中格外刺耳。他发着抖按下了接听键。

“弟弟！能听见吗？”

电话那头一声大喊，男生明显地僵住了。沈煊觉得心脏已经悬到了嗓子眼。

“怎么了？哥，你那边怎么了？空间站——”

“它照我们冲过来了！对着我坐的航天器……”

“不会撞上的，”他的拳头在握紧，“无人驾驶中AI会闪避障碍物，不会撞上的。”

而电话那边的哥哥在苦笑：“你忘了，爱德华也是无人驾驶。它的AI知道我们的闪避路线。”

“可……可是，你……”

沈煊抬头瞥了一眼逼仄的航天器舱室，发现每个人都盯着窗外极速飞行的空间站，脸色苍白如纸。

“再见了，弟弟，回去告诉爸妈我——”

哥哥的声音戛然而止，而弟弟终于哭出声来。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直到看见了旁边男生左手腕上的通讯手环。手环闪着光，通话的秒数还在跳动。还在跳动？

她伸手想碰碰他，同时舱室里起了一阵新的骚动，她听见有人低声说：

“它转向了。”

它转向了？沈煊连忙趴到舷窗上。只见庞大的爱德华空间站在几乎贴近他们航线的地方干脆利落地转了一个大角度的弯，就像巨鲲潜入浩瀚深海，空间站自航线下方惊险擦过，而后调转方向迅速在航线另一侧抬升。核聚变的闪光在凝固的地球背景上划出亮丽的弧线，随后暗淡下去，爱德华回到了近地轨道，从一侧舷窗到达另一侧舷窗……

舱室里的人无限疑惑且后怕地面面相觑，旁边男生的手环又响了，把另一艘航天器上的欢呼和哭泣一股脑倾倒在这沉默的人群。

大喘气的声音。“……它……它避过去了！它避过去了！”

“老天啊。”

弟弟抱着头，看样子已经到了发狂的边缘：“谁告诉我这他妈到底是什么情况？”

2075年12月20日星期五

韩子熙

爱德华空间站进入了地球阴影，这是她不敢奢望的大好掩护。

阴影掩住了韩子熙的行迹。她跌跌撞撞地穿过过渡舱，进入主控室。阴影中的主控室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她跪在操控台前一阵摸索，很快找到了一个USB接口。

韩子熙一边默默祈祷，一边从口袋中拿出存储着复制版翠花的U盘，很顺利地插入。

“我们人格完整坚定的人工智能之于普通计算机的智能系统，就像礁石之于海浪、钢铁之于流水。”翠花曾经这样对她说，“就算是爱德华空间站的AI，在我们看来也不堪一击。完全不用担心，对我们而言，它们本身就意味着脆弱。你确实找对人了呢，我来做你的黑客，只要你能原谅我的过错……”她的笑温柔且危险。

正如我当年怀疑，线上人类果然是人类的威胁。韩子熙想。

插入U盘之后毫无反应，但韩子熙在黑暗中耐心地等。渐渐地，分布于空间站各处的扬声器发出越来越大的沙沙声，好像是从看不见的战场中传来的厮杀。

声音突然消失了，下一刻翠花甜美的声音在主控室中响起，在韩子熙听来宛如天籁：

“子熙，我能为你创造十分钟左右的机会。”

韩子熙觉得越来越多的鲜血渗透了绷带，但疼痛已经被她忘得一干二净。她站起身摸索到了操控台边缘的手动阀门，双手交叠，毫无阻拦，咬紧牙关，一拉而下。

……当你拉下手动阀门，就可以进行人工操控，那些按钮就是为那种敢徒手操纵整个空间站的勇士准备的。她想起第一次去虚拟空间站的那个暑期，想起慷慨的班主任，但记不起其他。勇士……她的嘴角微微上扬。我就是那个勇士，殉道的勇士。

操控台亮了起来。韩子熙两手撑在台上，面对透明舱壁外游走的半个地球：“搜索附近空间，寻找航天器或太空垃圾。”

被翠花黑了的操作系统立刻忠实地执行她的命令。地球和月球之间广大空间的略缩图在舱壁上浮现，其上用红点标注了航天器，白点代表太空垃圾；在地月航线上有两个缓缓移动的红点，一个距空间站很近，大约十万公里，另一个似乎刚从月球起飞。她冷静地操控光标，把十字圈打在那个较近的航天器上。航天器内部燃料缸爆炸的效果抵得上一百块太空垃圾。

没有多少时间了，爱德华空间站和它身后该死的线上世界马上就要因我的撞击而毁灭，而我……她惊奇而又理所应当地发现，自己终于也将走向寤寐求之的死亡。

“爱德华，瞄准目标，撞击之前绝不停下。调整方向，加速！”

动力舱里轰鸣如雷，声音远远传到主控室，在墙壁间回响不绝，盖住她疯狂的笑声。她站在操控台前，地球在眼角余光处模糊成蓝色的光影，眼前是灿烂的银河，一时只觉心旌鼓荡。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多模块空间站携着她和她的所有仇恨与愿望风驰电掣地向远处的航天器飞驰而去，就像游戏中那架轰鸣而来的轰炸机；韩子熙双眼紧盯着略缩图，眼见着二者之间的距离迅速缩短，一如她苦涩的生命。

她的生命是苦涩的，韩子熙这么确信。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一个扭曲怪诞的人格，一个羁留在虚拟幻境中左冲右突的躯体，以及一个人……她一直是一个人。从生到死，在二十一年的命途之中，有人曾经陪伴过她吗？她内疚地想起了母亲，想起了那群快乐的小学生，回忆仅止于此。

目光短暂地游移、游移，她看到了略缩图角落的月球。月球略缩之后是一个银色的圆。韩子熙像是突然被扼住了咽喉，无法呼吸。

秦嘉对我说过……他说她去了月球。

空间站持续加速，屏幕显示距航天器还有2000公里，几乎是近在咫尺了。

“转向！快避开它！！”

韩子熙大喊，接着被突然的转向甩下台，头猛地撞在墙上。

昏迷之前她听见了复制版翠花的惨叫。是杀毒软件吗？看来她撑不住了……韩子熙模糊地想。人工智能竟然也可以发出那么凄惨的声音啊。

“子熙……我，…我还是你的朋友吗？你愿意原谅我了吗？”

头好疼，好晕，什么也看不见了。这是翠花在说话吗？或者是脑子里的另一个声音，她的声音。

“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最后的最后，她低声说。

☆、第 11 章

2075年12月23日星期一

沈煊

这里是本城市最大的医院，在家门口搭无人出租车，十分钟就能到。

车载着沈煊在浅蓝与浅灰的建筑群中穿行，在住院区的楼底下停车。她下车后裹紧了围巾却仍然冷得发抖：已经三天了，还是没法习惯元世界的隆冬。……已经三天了，韩子熙还是没有醒来。

三天前那个可怕的上午，事变一经公布，举世哗然。一批人在痛骂功败垂成的疯子实习生韩某某，一伙人在严厉批判空间站防火墙和杀毒系统的漏洞，还有一拨人咬牙切齿地骂同谋者线上人类翠花，更有一群人开始深刻反思空间站存储主机的一百条利与弊；而全人类中属沈煊和吴小晗最为震惊。沈煊抵达地球闻讯之后立刻赶到医院，发现韩子熙的楼层楼梯口守备森严，而韩子熙的母亲坐在她的床边无声地哭泣。

“阿姨……。”沈煊艰难地说出两个字，就震惊地站住了。床上昏迷不醒的人头上包着纱布，左胳膊被绷带裹着，了无生气地放在被单上。她看起来太瘦了，而且憔悴无比，就好像三年前最后一面之后，她又挨过了一百年的苦难岁月。当时吴小晗抱着沈煊痛哭，“……我的女儿，……怎么会这样？我的女儿啊……”，她这几天的梦境里到处萦绕着她的悲声。

今天不见吴阿姨，但沈煊在病房中看到了秦嘉。他优雅地坐在床边，线上与线下的外貌同样美丽。

沈煊不知道中科院的年轻科学家在这次事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但一定脱不开干系。

“翠花死了。”他开口。

“死了？”沈煊一时错愕，“……我不知您什么意思。”

“研究所删除了她的所有数据，销毁了她的大脑，她……”秦嘉把脸埋在双手里，“她……他们以为这样可以安抚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