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片刻便改了囗风:“现下没生孩子,离了也好。”
兰娟噗嗤一声笑了,也许是我当时的语气过于老成。
她说:“我上环了,能有什么孩子。”
我很惊讶,我当时已经懂得什么叫上环,但我不懂兰娟一个已婚未育的三十出头的女人,为什么会节育。
我很想问,张继强知道吗?但我觉得我不应当问,这不是我能应付的话题。
张继强到底是混子,来了几次就不太有耐心,那晚喝了多酒闯上门,呼着酒气往兰娟身上凑。我好像知道他们想要做什么,于是要收拾了书包往屋里去,兰娟却推开了他,张继强急了,搂住她的腰便要把她往房间拖,我见兰娟拿了个凳子,往张继强旁边一砸。
没舍得砸张继强,但到底将他唬清醒了些。
兰娟捋一把乱了的头发,说:“乱来我告你。”
“告!”张继强回过神来,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红色证件,撒气搬甩到地上,吆三喝四的,“我有证,你告我什么!”
我头一次面对这样的争吵,很有些不知所措,只能盯着被甩到我脚边的结婚证,它摊在地上时恰好是被翻开的,照片上的钢印都已扭曲了。
我看着年轻的兰娟和张继强,端正地定在照片上。下面写:张继强,周文静。
我又看了一眼上面的照片,人是兰娟,名字却仍然是周文静。
难道兰娟改名了?可我的母亲叫兰苹,姓兰,不姓周。
第5章 (四)
我将这个秘密揣了一周,才忍不住问兰娟,她是不是叫做周文静。
兰娟没有否认,很干脆地承认了,后来又补了一句,说她早已改名叫兰娟,周兰娟。
我没有问她什么时候改的名,改名的原因,讲不定还打了招呼,让周遭的人都称呼她兰娟。那么我就没有办法细想,她如此大费周章,想瞒住的好像唯独剩了一个我。
但兰娟直言不讳的态度,却又将我的揣测反衬得阴暗起来。
兰娟说,她不是我的小姨,却是我母亲生前要好的姐妹。她打听过,我再没有别的亲人,怕我觉得孤单,往后性情孤僻,这样才撒了一个谎。她的语气里透漏出我不应当怨她的态度,她不过是为我好。
但她的话里有个漏洞,那就是相貌高雅、性情轻佻的兰娟,突然成了一个重情重义的人。
我开始调查兰娟和我母亲的关系。
兰娟说得很对,我没有别的家人,唯一能找到的,也不过是我母亲当年的同事刘芳。
刘芳和母亲从前也很要好,现在在镇一小教学,她开头第一句话是,你妈妈是个很优秀的人。
这句话我听过许多遍,尤其是在我入读了我母亲曾执教的高中之后。但刘芳将这句话变得具体而生动。
刘芳说:“兰苹高挑清瘦,和你长得十分像,做饭手艺也很好。”
“兰苹是很高级的知识分子,钻研的是绘画,素描尤其的好。回镇执教后,和你父亲结婚有了你,随后又开了一个绘画培训班。兰娟——就是周文静,也是那个绘画培训班的学生。”
绘画培训班,我是有印象的,那时的屋子里总有一些笔墨味,因此我母亲在我的回忆里,也是带着书卷气的。
“噢,”刘芳又想起来:“兰苹不仅有知识,还懂得维修和开车,有驾照——你父亲也是没有的。”
那个时候,有驾照是十分稀罕的事情,要有单位的证明,和老师傅的担保,兰苹是个女人,就更难得了。
“也就是这个驾照。”刘芳说。
我难以描述当年听到后半段的心情,请允许我只以简短的语言来概括它。刘芳说,彼时兰苹同兰娟很要好,情同姊妹,后来不知怎么就疏远了,兰娟嫁去了别的镇,只递来一封信,请兰苹去吃她和张继强的喜酒。
虽然其时张继强仍是镇长的儿子,人材却实在不怎么样,游手好闲又不上进,认识的听了都直撇嘴,想不到兰娟是这样贪慕虚荣的姑娘。
兰苹也不大高兴,但她并没有说什么,仍是换了一身稍显喜庆的裙子,开着单位的公车,载着她先生一道去赴喜宴。
车祸就出在这个路途上,小轿车被撞了个稀烂,从山路上滚了下去。
兰娟是第二天才知道这件事,当晚便赶了过来,帮着处理了兰苹家里的事,随后就领了我,再然后就迁回了本镇。
刘芳说:“兰娟和你没有办手续的,只是上街道开了单子,不算正经监护人,如若她要强迫你做什么,你是不必听她的。”
她的弦外之音很明显,对于我和兰娟一起生活有一些忧心。
末了她又自我否定:“不会。兰娟既然养了你,到底是愧疚的。”
愧疚,我抓住了这个关键词。它像一件旧毛衣终于露出的线头,只消我一拉,便能轻易将一整件毛衣扯掉。
如果不是兰娟,我的母亲和父亲便不会出车祸,我不会成为孤儿,不必同兰娟生活在一处,也自然不用面对那些进进出出的男人和来来回回的轻视。
我原本的家庭很优渥,我可能可以学绘画、学书法、学钢琴,我会有爸爸妈妈和我一起吹蜡烛,再留上一张影。
我和兰娟没有合影,她不喜欢,我也从未想过。
我可以坐轿车,住楼房,在楼梯上蹬蹬蹬地跑上去又跑下来,总之是不会孤零零地坐在小卖铺的板凳上,吃着冰棍数时间。
那些日子太远了,远到我竟然不确定,它们和凉席、可乐、蒲扇以及有兰娟的院子比起来,究竟哪个好。
第6章 (五)
少年人总是叛逆,我叛逆的形式是憎恨兰娟。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看起来不够将我放在眼里的兰娟,会含辛茹苦地养育我这样多年。她所谓轻佻和敦厚的性格矛盾之处终于有了足够理解的中介点。她——愧疚。
她的一封喜帖间接地害死我的父母。
我背过一篇课文,“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也是这样说。
我们自然相信世间事事都有因果,福是福,孽是孽,由此才能时时警醒自己做个好人,做一个不出格的、守规矩的、听话的平常人。即便是不好如张继强,也会因着他的喜事里带了丧事,生出一些微弱的敬畏感,这大概是他能容下我,对我尚算客气的原因。
兰娟更加不同,因我的母亲同她是闺中密友,责任和亏欠便更重一些。
我的理智当然足够告诉我,其实这一切与他们没什么相干,但“如果”二字,总是令人钻牛角尖。
我难以抑制地想念我记忆里模糊的父亲和母亲,尤其是当我遇见母亲的旧友,他们忆故人时唏嘘而略带尊敬的囗吻,与兰娟身上沾染的语气截然不同。
我的叛逆很渺小,面上并没有显出什么来,我只是延长了放学回家的时间,试图回应一位男同学的情书。
但当我揣着心跳想要与他牵手时,我发觉我有了心理障碍。
因为自小撞见的、听见的隐秘而不堪的声响,我有些厌男。
而更令人恐惧的是,我对一位频频接近我的女同学有了难以言明的好感。她留着男孩头,瘦削而俊秀,像一株脆生生的小草,难以加诸性别于其中。与她的交往刺激盖过了其他,牵手和亲吻都似炸了几百个战场,令我来不及细想,既然我撞见的是肮脏的男人同女人,我却为什么未曾对女性产生抵触的心理。
大概是那一日兰娟横陈的身体足够好,即使在凌乱的床褥间,也像一尊有着别样美学的艺术品。
兰娟撞破我的事情并不意外,这原本便是我冒犯她的一部分,令我意外的是她的态度。
那是我头一回看见歇斯底里的,几欲发狂的兰娟。
她将我的伙伴赶了出去,擦着我的手将我拖到卫生间,拿起淋浴头便开始冲我,冲刷我被人亲吻过的嘴唇,和被抚摸过的胸部。
我发育到一半的身形被水流印出来,像呼之欲出的反叛。
兰娟狠狠地抽了两下鼻子,眼眶红红的,喉头咽了又咽,最终才咬牙切齿地骂我:“变态!”
我终于等到了和她宣战的契机,我将舌底下酝酿了几个月的话清晰而颤抖地说出来,我用大人独有的轻蔑语气质问她,你以为你不变态么?你同那些男人搞来搞去,你不变态么?
你这样的人,哪懂得什么叫爱情,什么叫自由而平等地吸引,什么叫奔放而热情的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