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州闲话gl(40)
方致远小心翼翼地捻起帕角把它掀开,转过头来打趣着:「唉,实在不行写点对联写几个扇子拿到京城里卖。」顿了片刻,嘴角一扬颇为得意地说:「我字不差的。」
关雨霂看她摇头晃脑,不禁笑了起来,回上:「倒自个儿夸起来了,我也不曾说你写得不好。」同是顿了片刻,补上一句:「我也不差。」
本是一句玩笑话,不料方致远听入了耳里 ,好似已然在心中盘算日子和比法,一本正经地回应道:「嗯。咱哪天比比。」话罢又扭头看账去了,还不忘说道:「你白天也好好看看账,晚上同我说说。凡事不可太啬,屋里管事的看门的做丫鬟的,哪个不是在京里待久了的,一马蹄颠簸来了抚州这地,难免不服。本就是苦了,克扣不得。前几年当是有些许敷余,你看着点,亦不至于拮据。」话时目不离账,两厢凝神,亦是不缺条理。方交代毕,忽觉脸旁微痒,眼角瞥见一缕青丝垂下,轻轻软软的,带着温儿。一抬眼,粉面樱唇,一抹淡胭脂还不曾来得及匀称,发黑如墨落在脖颈间细白若瓷,是江南的底子,是苏杭的缎子。方致远顿时觉得眼前白花花的,似初落的雪,似轻胧的烟,又心知是身边人的侧脸,又感到是明晃晃的一片。霎时吓得手一撒,把给馒头给掉了,慌着去捡又撞了茶。关雨霂忙把茶杯扶正,拿手帕想去擦方致远身上的水痕,不料被她给一手推开。这是怎么了,不禁眉儿就蹙了,问道:「你……你怎么了?」
方致远双手拿着椅子,往后一缩,说:「我……我……你不要离我这么近。」
「你不是叫我看账吗?我这不就凑过来看看嘛。」
「别……别说笑了,叫你看家里的账你又不是不知道。」
方致远应得极快,慌张之余,音也比平日高上半调。关雨霂见了,往后退上两步,低着头小声地问道:「你……生气了?」她有些怕,也觉得冤枉,不知道怎地就惹着了她。虽是明白这人喜怒与常人不同,也不知在身侧瞅瞅都不行,二话不说就恼了,一脸你犯了我一般紧张兮兮的模样。还正心慌慌地在心头叫苦呢,忽眉头一舒展,细步上前,试探地问道:「嗯?」弯腰细瞧了瞧方致远那窘迫的样子,不禁恍然大悟,直起身子,手放在嘴边,轻轻笑道:「莫不是……你怕羞啊?」
「这……」方致远惶恐,但又不想承认:「什么怕羞不怕羞。一个女孩子家家的,不要靠得那么近。」
关雨霂笑回:「可我和筱秋常这样啊。」
「筱秋是筱秋,我是我。我往日都是同男儿在一起,不曾和什么女儿的近过的。」方致远手头比划个不停,一会指自己,一会指窗外,一会挥手说:「你……你离我远一点。」
「这不就是怕羞嘛。」
「都说了不是。」
「都是女儿,有什么好怕的。以前你是找不着人,不然今儿就从我开始?」
「你不要闹。」
「我挺认真的,莫不是你想当一辈子男儿?」
「这……我不曾……」话音止,话音起:「你又何必论及此事?」
话从口出,便知道错了。无心有心不曾有别,裁夺不由人,天意而已。关雨霂点头苦笑,示心中俱已明了,方致远扬声:「总之不要离我那么近。」
「知道了。」
茶尽时人当别。
***
午时稍过,关雨霂邀关筱秋一同散心,不知不觉路子窄了,便是走到底了。关筱秋停了步,不免叹上一句:「总归是京城来得舒坦。」
「既来之,则安之,又不是不曾来过,不至于叹上这么一口气。」
「我也就只能同夫人你说说了,你就让我说说嘛。」
关雨霂笑着用手点点她的鼻尖,说:「哟,你还知道在别人面前藏着啦?」
关筱秋笑嘻嘻不住地摇着手觑着她,小声说:「夫人又取笑我。」
关雨霂拍了拍她,话锋一转,说:「不取笑了不取笑了,我倒有件事要麻烦你呢。」
「夫人有事说就是,不麻烦不麻烦。」
「我们初到抚州,正是用度大的时候,前日我点账,见你烟霞姐姐拿的比别个丫鬟多些,你看……」
关筱秋忙接道:「烟霞姐姐往日助管家事才取得多。夫人……如今有意扣下那钱?」
「你也知道,钱财之事,上易下难,我亦不好当面说清。最好……是能让她自行交还回来。」
「夫人既然都同我说了,自是有主意了,就说我当如何便是。」
这丫头机灵有余,教过一次便学着了,小嘴又跟涂了蜜似的,哪里不讨人喜欢。只道是时性娇些,心思浅了些,常润色不足,不然关雨霂也瞧不出方才她那话里,有向着烟霞之意。关雨霂顿忽觉得面前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小丫鬟离自己远了些,还拉也拉不回来,不禁心头闷了,眼睛发饧,想她今后会不会也应付敷衍起自己来。纵非如此,也怕过了些时日关筱秋便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关筱秋,仿佛曾经捧在手心里的水慢慢从手中流走,掉进了土里,掉进了自己在也看不见的地方。这份情谊就像是父母于子女,幼鸟离巢,江河水漫,拦也拦不得,想必爹娘看到自己如今的样子,怕也是同样的心。想来,当疏远,当隔阂,当不在身侧,必有时。
也不知关筱秋眼中的自己,是否也是一张陌生的脸,花着心思一副刻薄的样子要去扣别人的月钱。关雨霂在心头叹上有一气,拉着关筱秋的手,只觉得不像是往常那般了,口里说出的话亦不像是往常那般了,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往日一同长大,说是丫鬟,倒不如说是玩伴,还是关雨霂照顾关筱秋多些,到了抚州口上虽还叫着小姐,可不就是朋友吗?如今进了方府,真真正正地变成了夫人和丫鬟,横生生加了一个人进来,便说不得是最亲近的了,也回不去了。妻当和夫在一起,丫鬟则成日和丫鬟在一起,便真的远了。好些事,当真是由不得人。
「过数日发月钱之时,我会当照原数发,你帮我多说两话句便是,就当你不知道她拿的比你多。烟霞是个聪明人,会明白的。」
「没问题。夫人不方便说,我随意说上两句她们也当我是无心的。烟霞姐姐待我也好,不似芙竹。」
「芙竹如何?不前些日子不在抚州,也能惹得我们筱秋姑娘告状来了?」
「夫人啊,你是有所不知,刚来方府时你不是罚过我一次嘛,芙竹把我那羞人的事都说与别个儿听了,这不是存心丢我的脸嘛,夫人你要帮我裁夺才是啊。」
「你啊,倒是讲究起脸面了。」
「夫人说的什么话。」
「你啊,从何处听来的 ?」
「就在你同大人在抚州的时候,我们几个丫鬟说笑时提到的。」
「你好好想想,这事未必是芙竹说出来的,她胆子小,哪里敢惹你啦。」
「夫人可否讲明白些,这话我就听不懂了。」
「所以叫你好好想想。」
一晃眼已近港边,远处收帆声。有人眼尖,一伸手抓着身边人的手蹦跶着说:「青旗帆!是乔公子!」话罢,二话不说地拉着关雨霂往船边跑。依稀还是往日的模样。
想来离上次乔平西离开抚州也有一年多的时间了。乔家世代经商,船便是家,骨子里不曾带有乡愁这厢情。两年前乔平西初理家业,头一遭来的便是抚州,见了初上道的关家小姐,只道说是比往日那负责船舶登记小官好了不知多少倍。后又接连做了几次内河生意,用抚州作仓,常驻着,便也熟络。港口边放眼望,看那船头一人,长挑身材,腰间挂一根玉质长笛,生了一副书香世家疏林淡酒般俊朗的模样,便知是了。束带顶冠,发墨如漆,一身藕色衫,汉人样式,而边角纹饰则不然,染几寸远洋风情。经年不见,举手投足间益发历练老成,微一抬首,一个动作一个眼神,皆不凡,无愧为商队之东。
乔平西下船,步子稳重,话音醇厚,对上前一小官道:「关姑娘呢?」忽一抬眼,看到不远处关雨霂主仆二人,迎了上去。生风。二人行礼问过好。乔平西正欲言,看到她的发髻,手稍停,因问道:「你…成亲了?」
不远处轿子停住。
轿中人轻轻问上:「嗯?」
轿夫声起:「大人,是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