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州闲话gl(21)
「董大人。」
「我若是说抚州的不是,岂不是要怪罪于董大人?抚州难治,是其实,罪不在人,董大人不算是庸碌之辈,抚州其性使然。你曾在抚州做过事,董大人也曾有恩于你,如今你是我方家人,我若冒然上奏抚州一事,怕是别人会说我不讲情。」方致远话罢理了理衣袖,看向她。关雨霂也不躲他目光,据实答着:「此虑深远,我的确是不曾想过这为官者还需这般洞悉人情,只道是把抱负都写了呈上去罢了。」
方致远明白她的意思,这又哪里是事外之人可一探深浅之事?因叹:「不得已。其实也非如此,是问哪一行哪一业不需要既安其职,又察人心的?纵使是街边包子铺也晓得不仅要包子做得好,还要拉拢熟客,排斥异己。我虽在工部,来往于器物较多,人较少,但仍难免俗。」
关雨霂听后问道:「我且沿用大人一例,这做包子的人研究其技,将包子做好已非易事,如今还要攻于他物,岂不分心?」
「正是如此,所以方才我才说是不得已。这卖包子的,求的不是把包子做到最好,求的是收益。若求的是收益,但凡一切增益之术,皆可取之。做官则不然。做官求的不是把官做到八面亨通,而是求个长治久安。可这长治久安,哪里是谁都求的来的?势必分心,要攻于他物啊。」
「大人指的可是先要得用?」
「对的。这就好比你饱读诗书,却不得在陛下面前进言。一,你无功名在身,陛下不得见;二,你是女子,众臣不得听。治国治国,先要有门声,若无门声,则需中第,中第之后得有功绩,有所功绩还需有权,不然人微言轻。天下之士,忠心报国者,不在少数,然得用者几人?这和宫中妃嫔本无异,‘尽态极妍,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说到此处低头一笑,觉得这比方滑稽却贴切,后接着说:「吾之本心不过鞠躬尽瘁以报国,然在献计之前,需中第,需功绩,需权位,需时机。我已在朝为官五年,其计变焉?不曾,始如一也。只叹春秋易逝,四季不过展眼之间。你若晓三国,便知孔明为何投于刘备而非他人。同理也。不过直抒其志,少走旁门罢了。唉,夜深了,你与我一口酒我便醉了,不要怪我在这多言。」
灯火之下,方致远一手托腮,一手拨弄着桌上宣纸,只是拨弄,并没有什么目的。目微张,却了无睡意,毫无生气,却目光如炬。自接到信便在书房中待了多时,怕是她心中也想过了种种,太多太多的事积压在胸口,太多太多的路数构想于心中,太多太多的意气不得以散,只因它们都是虚的,或寄望于幻想,或寄望于未来,若是低头看看手中,方知空无一物,徒有蓝图。能否得见呢?有可能,皆有可能。定能得见吗?不确定,皆不确定。方致远读过太多的书,看过太多的春风得意,也看过太多的失路之悲。物生两面,有得意就有失意,然求之心切,太怕不得。她很少同人这样说过话,但在关雨霂面前似乎可以一说,方致远如此想着。
而要说求之不得?又怎么可以不提她对面这位关家小姐呢?
关雨霂回了话,此话无需细想,无需推敲,可直抒。
「我细听着呢,又怎么会怪大人多言?」
方致远怕会扰她清明,又补道:「你将来也不会做官,听与不听,懂与不懂都无妨。我只是怕将苦水倒与你些,会扫你兴致,你若觉得没什么,自是好的。我有个不情之请,现难寐又生雅怀,可否请你再同我多讲几句?」
「大人请。」
方致远乃问:「你方才既读了两份,当知道我删了几句。」
「可是写抚州那一段?」问后,又将其中两句给背了出来:「何不效古朝之法,百纳海川,反畏倭寇之猥,闭我海关?既留抚州,何不治不管?」
又有什么能比当着你的面背出你刚写的文章更让人感到高兴的呢?方致远不禁称赞:「真当是好记性。我是删了这段,我欲论抚州,我欲言海关,然不可。何也?」
「言辞苛峻?」
「对,是言辞苛峻畏君颜。也非谄媚,不过忠言逆耳,人非圣贤,身在高位,不查人情必蒙尘。而今之计,重在火器与讲学,抚州之事,早已一拖再拖,不怕朝夕。还有一因,你可知?」
关雨霂答:「大人已论及军械与讲学二事,则将钟于二事,若再提抚州与海关,似多生枝节,恐陛下薄此而重彼?」
方致远拍手称是:「正是,而此四事,无不大事,焉有薄一之理?乃静待良时,再上奏以闻,」说完看着她一笑,称:「你啊,也是七窍般的心,今儿我与你看了文,来日你若行文,也得与我瞧瞧。」
关雨霂笑着称他谬赞了,文章不过读得多些,略懂一二,若真要写起来,怕是会贻笑大方,后又问:「我且有一问,若是君主贤明,为人臣者又何必忧劳至此?」
方致远答道:「非也。王之蔽甚矣在于其位,人在朝堂,犹如身陷囹圄,四面皆壁。耳濡目染之间,亦是身不由己,为人臣者若不为之忧又有何人可开言路?从古如斯!古来皆有圣贤能臣上奏请明,其志一也,无非为国为民。」
关雨霂遂问:「若每选一人管天下,岂不是蔽除?」
今儿连着几个问都问得很好,方致远都有些怀疑这人在自己心里安了个探子。如今这问,还好是在家里,又夜深人静,不然若是被别人听了,参自己一本管教无方也不为过,不过想她如此谨慎之人,当是明白其间道理,遂不打算提及此事。也亏她是住闺阁绣花的女子,能想至如此实非易事,忽又想到她在抚州曾任职,怕是也见识过不少。这下算是理顺了,方致远答道:「此话虽大逆不道,但说得很好。你既为我译《民约论》,可有读?」
「有。」
窗外黑,窗内明,夜深深,心不蒙。
「你可知有国不设王侯之号,不循世及之规,公器付之公论,创古今未有之局①?」
关雨霂不大懂别国事,但这华夏史自然是通的,虽知他所言不在于此,仍打趣道:「岂非尧、舜、禹?」
方致远听后大笑,饶有兴致地回道:「你也是有趣。尧、舜、禹却有此事,然三代而亡,其根不稳。我朝若是寻此术治国,怕是要天翻地覆了。局确是好局,计也是好计,然无势,需静待时机。这几日我读了几页你与我的《民约论》,此书虽自他乡,不过此论古以有之,可读过柳宗元?」
「不知大人指哪篇?」
方致远最不喜她这样问自己,你若知道便当直接答出来,你若不知道便当说不知道,你若想猜就直接猜,非要问自己指的是哪一篇,就跟上次问自己该写哪一篇时一模一样。如今说不知是指哪一篇,怕是已经知道了,既然知道了,又为什么不答我呢?只瞧方致远站了起来,挥了挥衣袖,指着关雨霂道:「你总是要问我,我知你知!速答来!」
关雨霂往椅子后靠了一靠,笑答:「既是你知我知,大人又为何要问我?」
「这……」
关雨霂笑问:「大人说的可是《封建论》?」
方致远撇了撇嘴,坐下了,说道:「没什么可是不可是的,就是。你觉得如何?虽非长篇巨制,然其质相似,早了不知道别国多少年。你看人的想法尚且如此,人的技术又为何不能追上呢?」
「雨霂附议。」
「哈哈哈,附议附议,若是你我二人过了,天下就如此了,那该多好。然知其途远,故任重而道远也。」话罢端起杯子欲再饮上一口,刚拿起就发现杯中空空,原是早就饮尽了。关雨霂见状,欲起身再去给他温些酒来,方致远伸了伸手止住了她,说:「不必了,夜深了,不多喝。」半晌无话,方致远又翻开方才写的奏章看了看,问着:「你可有读过关大人的奏章?较之如何?」
关雨霂摇了摇头,回道:「不曾读过,自雨霂出生,爹就少有奏。」
方致远知道探不出些什么来,听她说不曾读过,也算是意料中,可失望之情总是难免的。也不知是为何,每次欲问她关家之事,总得不到什么结果,这关家就当真如此瞧不起女儿不同女子论朝中事?方致远思忖片刻,觉得也得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便说:「也是,你爹后来谋了个闲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