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舟下意识抚上胸口:“我本来应该死了的,可阿姐救了我。她让我忘记这里的一切,用江舟的名字生活,”她顿了顿,“不要报仇。”
也许楼倚桥早看出真相,才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一旦选择报仇,就意味着走上条不归的路,她孤身一人,而对面是两个王朝。
人生苦短,天下江山归属自有定数,没必要把这重担交付在稚嫩的肩膀上。
让江晚照改姓埋名,做个普通小孩,生活在阳光下,开开心心度过余生。
这是江旬与楼倚桥共同的心愿,如果可以的话。
夫子身子稍往前倾,攥紧的手显示内心的不平静,“之后呢?”
江舟轻叹口气,“之后我去了一个渔村,不,应该说我跌落长河,沿河往下飘,一个老人救了我。”
想到那白发苍苍的老者,她的眼睛弯了弯,露出一个天真又柔软的笑容,“他没有子嗣,收养了我。我唤他阿爷。”
那是段难忘的日子。
江上乳白纱巾般的雾霭,跳动的银鱼,一叶扁舟如翠鸟掠过江面。
江舟抱住鱼篓,坐在船尾,鱼竿弯成弦月形状,忽地水花乱溅,一条金色大鱼跃出水面。
她也曾想放弃一切,以其他人的身份活下去。
可北戎兵如虎狼奔来,把所有的美好摧毁殆尽,之后发生的,便是她与商仪说过的事。
那日她站在尸山血海中,长河滚滚,满目疮痍。她终于意识到,退缩无济于事,有些东西必须要承担。
就算前方无路,就算敌人是两个腐朽的王朝,就算……天下谩骂。
虽千万人,吾往矣。
第44章 帝星陨落
这世上早没有一方净土。
有时候江舟会仰头望着天空, 湛蓝天幕白云如纱,隐藏上界入口。
她想, 也许一切冥冥之中早有预兆, 人族的贪欲逼走仙人,他们把这方天地留给凡人, 却也放弃了凡人。
所以到血石为祸,生灵涂炭时, 再没有谁来拯救这满目疮痍的人间。
江舟亲眼目睹过长河发生的一切,人的力量渺小得令人绝望。
或许血石对上界之人来说不值一提, 却能轻易颠覆一支精良的军队。
只有那个时代遗留下来的宝物能对抗血石吧,难怪夫子她会把希望寄予在灵核上。
“我要怎么找到灵核,只要我走到那边就会有感应?我以前也在长河附近那么久,也没发现什么。”江舟耸肩,“而且我都不知道灵核长什么样子呢。”
夫子:“到了之后会有人能指引你,”她牵住江舟的手, 褪去自己腕上白玉镯,放到少女白嫩掌心,“这玉镯能让普通人免受血石影响,我想云舒会需要这个。”
江舟把玉镯攥紧, 垂着眼睛。
夫子笑道:“怎么, 又后悔了, 不想带她去?”
江舟抿了抿唇,“其实我一个人也可以,夫子, 你能把云舒留在学宫吗?”既然知道面前老者身份高贵,她又生起一点想法,只要云舒不回昆吾,倒也没必要让她跟自己去冒险。
长河那种地方,当年人间炼狱,也不知道现在变成什么模样。
夫子点头:“最多一月的功夫。”
江舟挠头:“不是吧,这么紧急,你们花十年也没找到,”她眨眨眼,尝试讨价还价:“要不宽限几天?”
夫子笑了,“舟舟,你知道昆吾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江舟:“我怎么可能知道,我又不像云舒那样聪明。”
夫子听她张口闭口不离商仪,忍不住勾了勾唇,“也不是什么大事,八月十日那夜我观天象,发觉帝星陨落。原本我以为自己看错,可今日梅驿既然来了东海,说明这件事□□不离十。”
她语气太云淡风轻,江舟一时没反应过来:“哦哦帝星陨落,什么?”
八月十日,那不是自己重生的时候吗?
江舟咬唇,瞪圆眼睛。
夫子见她神态有异,“舟舟,你知道什么吗?”
江舟袖下手不自觉攥紧,或许帝星陨落真和她有关。
在前生,逆命侯依靠圣人指引,终于找到佛土传说中的金莲。
那里有天下人的命莲,记载芸芸众生的命运。
她于满地泥泞里,终于找到属于圣人师妹的命莲,放在早备好的青瓷中。菡萏紧闭,随风摇曳。
正欲离开时,逆命侯忽然想到,若这里真是传说中的圣地,命莲枯萎后,与之连接的那个人是否也会死去?
她在朝堂上的仇人太多了,用正常手段,若想完成自己的心愿千难万难,但如果能有这池金莲……
想这么做时,忽地冲出一个僧人。
僧人也许守在这里很久,在看到她动杀心时,终于忍不住出来,想要阻拦。
但区区一个和尚,怎么拦得住杀气冲霄的逆命侯?没开口说几句话,他就死在了逆命侯的剑下,鲜血在莲池中荡漾开。逆命侯执剑往莲池深处走去,剑尖血液滴滴答答,划出一条红色的线。
回忆进行到这,江舟眼神苦涩,上辈子她确实杀了很多无辜的人。
那时候她独自走在绝望的路上,千夫所指万人唾骂,连道侣也恨她心狠,最亲近的人反而最疏远。
杀一个人时,她还会痛苦纠结,等到后来,杀一百人一千人时,就已经如割草折花一样冷漠麻木。
人命在她心里已经不比路旁的野草更珍贵。
所以在僧人独挡时,她想也不想,就拔出了鞘中宝剑。
待滚热鲜血溅在手背上,才恍然发觉,原来这个人本可以不杀。但也就那么一回事,说不上什么后悔自责,在逆命侯的认知中,挡在自己身前的人都得死。
江舟不想自己再变成那样。
血是冷的,心是硬的,除了复仇,再无其他念头。
春日姹紫嫣红,鸟儿在枝头呀呀叫唤,白鹭张翅,翡翠般的碧水上留下一道长长涟漪。这样的美景,落在满是仇恨的眼眸里,就成了一片炼狱。
那时的逆命侯,孤零零在世间长大,背负着千万人的恶意。
她身后是长河二十万冤魂,身前是东海满地尸首。在血河地狱沉浮久了,难免养成视人命为粪土的冷漠性格。
在恶意里长大,从来都背负血债与冤屈的少女阴郁暴戾,难以控制自己,对着世界咬牙切齿,探出满身尖锐的长刺。
满脑子想的都是,死,挡我的都该死!
这人间有什么好的!都该死!我去他妈的都去死吧!
这样的逆命侯,肯定不是楼倚桥所希望的舟舟,也不是能为商仪遮风挡雨的江晚照。
江舟深吸一口气,缓缓笑开,忽而庆幸自己前生死得恰是时候,心里还有一分情,血液尚有一分温,还没有成为商仪所憎恨着的,烂到骨子里的人。
夫子诧异:“舟舟?”
江舟笑没了眼,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哎!”
夫子咳嗦几声,就算知道天子一手酿造长河血案的阴谋,也不必听到他死就这么开心吧。
然而江舟笑容生动鲜活,两眼弯弯像天上月牙,让人见着心情也不由自主好起来。无人会想到,这样的少女会在数年之后,满脸阴郁再不见笑,名字能止小儿夜啼,冲宵杀气一身血腥。
商仪也没想到,原来十多年前的逆命侯这样天真烂漫,一派赤子之心。
祁梅驿在她身边,不着声色地打量她的神情,“广寒君,您的打算呢?”
商仪没有理会,径直走到秋千前,手抚上翠绿青藤,眸光沉沉。清风吹来,秋千在风中荡荡悠悠,桂花香馥郁芬芳,在空气里飘荡。
“祁相,”商仪问:“楼倚桥与你曾是同窗,她是个怎样的人?”
祁梅驿没想到她忽然提到这个,眼睛眯了眯,棕褐色的眸子在阳光底下像琉璃一般剔透,旋而狭长眼尾上扬,戴上政客惯用的面具,笑道:“十多年前的事,微臣也记不太清。”
商仪也笑:“你入官场,是为她平反吗?”
祁梅驿身子一震,眼眸睁大,直直望向商仪。
商仪立在庭院中间,蓝衣随风飘扬,背影挺拔。
她微微低下头,望向自己双手,白皙纤细。
要多少白骨累累,尸山血海,才能成就这一双翻云覆雨手?
祁梅驿喃喃:“才来一月,你都知道了……”
“既然要合作,梅驿不因对我有所隐瞒。”商仪回头,笑容深不见底,像祁梅驿这种在昆吾混了多年的老狐狸,对着这样深不可测的眼神,竟也有一种被看穿的心虚感,情不自禁后退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