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侍宣旨的声音在整个宣政殿回荡,绕柱而上,余音远飞。这是皇帝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宣布我铸钱的事。这也是我第一次上朝,穿上深青色的丞相官服,挂着刘月盈送我的玉佩,头顶方翅乌纱帽,将一头长发规规矩矩梳进帽子里,用玉簪固定。
那一天的秋阳格外耀眼,桂树一排排长出金黄的颗粒,我看见大兴的山川河流都在逶迤,俯仰河山之间,无穷无尽的湖泊反射出太阳的金光,波光荡漾绽放出一个个涟漪,大峡谷之间喧嚣的瀑布肆意流落,发出巨大轰鸣,延伸到很远的地方。
耳边又传来大兴街头巷尾的吆喝声,马蹄声,车轮滚滚声,酒楼高歌声,东山扑鱼声,北镇舞龙声……
子民安康,天下长安,大兴昌盛,凌空无恙,则我此生无憾。这是一个莫大的、乃至贪婪的愿望,但当我披着丞相服,面对着百官道贺,声音震天响九曲回环之时,慢慢渗出无边无际的冲动和自信,我一定可以做到。
入仕三年得丞相,这不是原来那个时代史书里记录的内容,而是我自己创造出来的。或许,历史的车轮已经偏转,从另一个方向滚滚向前。
当上右丞相之后,比内阁首辅还要忙上许多,原本应该由皇帝一人批阅的奏折一大半落在我身上。
而大运河的开工,更加火上浇油,日日待在议政阁与工部、中书省、门下省的人商议前线传来的最新进程、运河开掘走向、四周百姓安置的措施等等,看着地图和文献一待就是一整天,议事厅早就没空去了。
大兴京城的官僚,平时下朝之后,如果朝廷没有事就可以出宫自己打发时间;如果有事,要么是皇帝召见前往议事厅,要么是和同僚商议聚集在议政阁。
当上丞相之后,皇帝为了给我树立威望,直接将我派到议政阁直接与更多的官员共事。与那么多的人相处,日子久了就会摸索出许多技巧,终于知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什么个意思。
最近的大运河挖掘才开工一月余,庞杂的奏折接二连三往朝堂汇报,我哪里都没去,一连五六日都待在议政阁处理事务,连晏喜都对我有所改观,说我当了一品丞相是改头换面。
毕竟见的人太多,处理的事也复杂起来,之前略微颓唐的气息为之一振,整个人都精神焕发。事情虽多,但越多越带劲,像一个陀螺转不停。晏喜说,我这叫“劳碌命”,对此不予置否。
“侍中,你去将天汇河一线传来的文字汇报给我标注好。”我指着左边的一叠文书对中书省的官员说。
那人领命,拿着文书走到后面翻阅。今日的任务暂时全部布置下去,还要等他们下午一一给我复命,然后和张仪安排新的政令颁布下去。
抬头绕了绕酸痛不已的脖颈,这几天在议政阁随便找个地方休息,和龙床完全没法相比。忙碌起来竟是什么其余的事情都能忘,也不在乎。
提笔正想列出一些规划,忽然闻到一股馨香,淡梅花的香气。是错觉吧,这两天太累了,人在疲惫的时候会致幻。等明日抽空出宫,让阳织给我找高人制点安稳心神的香料。
刚写了没几个字,常侍一声通传“皇帝驾到——”,我还没来及反应,就见到皇帝跨过门槛进了议政阁。坐在外面的大臣乌泱泱跪了一地,那鲜红的身影直径朝我走来,然后拉我进了谈话的内室。
她施施然落座,我赶忙给她斟水,低头哈腰的将特制的茶杯端到皇帝面前。
虽说现在看人脸色的水平有所提升,不过依然看不懂皇帝的神情。要等到经年之后,等到凌空帝本纪尘埃落定的那一年,我才知道,皇帝的这个表情是那些闺怨词里写的“哀怨”,是“某求不满”,还是“玉户帘中卷不去”。不过这是后话了。
现在,只见皇帝一只手撑在桌面上,托着脑袋,漫不经心的开口:“阳缕,你忙了几日?”
“啊?没有几日。”不怎么记得请了,不过今天她亲自过来,仔细掰着手指头数数,至少也有五天。
五天没见她,也没去朝凤宫。
又想起一件事。皇帝生辰那日晚上,我第一次……履行了侍寝要干的事儿,让皇帝第二日晌午才起,得了翩秋好大的冷脸。
不过第二天,皇帝就要求我每天晚上都去朝凤宫,不能拒绝。不就是做侍寝,有第一回 就第二回,去便是了。能在皇帝的龙床上躺着也好,整个大兴都找不出第二张比这更大更软更香的床榻了。
为了这件事,想了好久才和阳织说,以后晚上不回府了。刚想把编了好几天的理由说出来,谁知道阳织翻了一个白眼,不耐烦的说:“知道了阳大人,赶紧在皇宫里花好月圆人长久吧,不回来才好。”
……?阳织是知道了什么,不应该啊!
不过,当初信誓旦旦答应了皇帝的事儿转头就忘,一门心思全在政务上,别说去她寝宫了,每日连面都见不上。
至少五天没看见她了。摸摸鼻子,飞速的想着如何补救,小心翼翼开口:“陛下今日可忙?臣又想去后山看桂树了。”
第30章 29东山除夕
现在气氛静谧极了。我们的面前是滔滔江水,背后是苍苍桂树。
就这样扔下一篮子的事儿,和皇帝偷偷跑到后山来。
深吸一口林间的新鲜空气,对她说:“你听过《天上谣》吗?”
她点点头:“诗鬼所作,幼时学过。”
“你肯定不会唱。”自得的挺起胸,有些得意。皇帝虽然露出疑惑的神情,不过下一瞬就拎起我的耳朵。
“我错了,您大人有大量,松手松手,很疼的——”
“朕看你是当了几日丞相就飘飘然不知今夕何夕了。”
我连忙求饶,小心捉住她的手,慢慢拉开,然后笑着说:“没关系,我唱给你听。”
清清嗓子,看着云卷云舒的天色,缓缓唱起来:“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玉宫桂树花未落,仙妾采香垂珮缨。”
歌声戛然而止,看到她衣服上垂着的玉佩,伸手捞来定睛一看,正面和我的那枚竟然雕着一样的纹饰图案。
皇帝赶紧抢回去,不过反面的文字已经被我看到大概。
“唱歌唱得好好的,你做什么!”她斥责我,不过刚才匆匆瞥到“向阳花木”四个字,我的心情一下子颠簸起来,眉飞色舞的回望她,还是收敛不住表情。
皇帝,刘月盈,见我这般模样,无奈的转过身去,我凑到她身边说:“咱们也学学仙妾,去采个香好不好?”
“可以。”她竟然答应的非常爽快,走到最大的那颗桂树下,踮起脚伸手够枝丫上的桂花。
我在这时使坏,飞速去拿被她系在腰带上的玉佩,谁知她反应比我还快,一个闪步让我扑了个空,足尖轻点移到我身后。
等我再转过头,看见她手中拿着那枚系着红绶带的玉佩,一脸笑意的对我说:“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脸上浮现出明媚的笑容,那双桃花眼眯在一起,嘴角得意上扬,绚烂的让人移不开眼。
在她身后可以看见滚滚淮江水和远处连绵的山脉,而那正红色的衣袍因为大幅度的动作在飘飘然挥舞,遮挡住了山河。
此情此景,忍不住接着刚才的歌继续唱:“粉霞红绶藕丝裙,青洲步拾兰苕春……”
那仙女一边听着,一边摘下一束桂花,放在我手中,低声道:“东指羲和能走马,海尘新生石山下。”
时隔多年之后,我回想起当年桂花簌簌,风华绝代的红衣佳人拿着玉佩对我回眸一笑,笑得山河失色,我们在桂树下任由秋风吹起衣摆唱歌作诗的这一幕,还是会心潮澎湃,有想落泪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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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走了之后,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因为去年被阳织嘲讽一次,再加上确实许久没回东山,我决定今年一定要回去看望师父。
如果不是脑海里还存着历史的记忆,都快忘记自己是穿越而来。
斟酌了许久,小心而坚定的向皇帝表明心迹。
“想回东山了?”
“是,臣自从一年入仕之后,已有两个春节没回去见师父了。”她的语气让人听不出态度,有些不安的低下头,“臣为师父尽孝短,为陛下尽忠长,万望陛下允诺。”
一声嗤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