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旭凤说,“我等你睡了就走。”
润玉便又觉得好气好笑,想撵他,但又睁不开眼睛,只得道:“睡了。去吧。”想想又觉得好笑到毫无头绪,旭凤简直是莫名其妙嘛!“你为什么要……非要……”
非要出现在我面前,乱我心神?
偏偏还要是在这一天?
旭凤不知该说什么,最终只得道:“对不起。”
但润玉却像是睡着了,不再理他。旭凤留恋地站了片刻,终究忍耐不住,问道:“润玉,你去人间……见谁?”
润玉的眼睫一阵轻颤,片刻之后,他轻声道:“与你无关。”
旭凤离开璇玑宫,只觉得说不清的烦闷,润玉分明不好,可却又拿出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势冲着自己,连去了哪里也不肯说。
他们之间是否到底已经覆水难收?
他匆匆出了南天门,却在将要跃下云端是猛然撞上一人,此人半熟不熟,倒也算见过。
——润玉当日起兵的功臣之一,鼠仙。
鼠仙喝得醉醺醺的,躺在南天门外,抱着葫芦说胡话,见旭凤经过,忽然吆喝着要他停下:“前面那人,停下!”他走到旭凤跟前,醉眼蒙眬打量一番,道:“咦,你不是荼姚吗,何时变成男的了。”
旭凤哭笑不得,这天界众人都有毛病了不成,他道:“我非母神,鼠仙醉了,早些回府吧。”谁知鼠仙·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目光炯炯地道:“妖妇,你如何出来?可是想要明日扰我先主忌日?”
旭凤顿时愣住,捉住他领子问道:“你先主忌日——你先主何人?”
鼠仙瞪着醉眼看他一会儿,忽然笑道:“认错了,你不是妖妇,那就好那就好,我偷偷说给你听——明日是我主簌离的忌日……”
原来如此!原来竟到了这一日——数十年前的这一天,簌离毙命,旭凤和润玉亦从此决裂……
难怪润玉心情不好。旭凤心如刀绞,后悔来,也后悔没留下——他就这么又把润玉一个人孤零零地扔下了。
但是……等一下,不对啊……
方才辉儿分明说,润玉今日就是去祭拜故人的……没道理他还记错自己娘亲的忌日,更没道理他堂堂一个天帝,要跑到人间去祭拜吧?簌离的牌位此时恐怕已经被润玉供奉到先贤祠内了。
那他去拜谁?谁死在簌离前面,又与他情义非浅?
旭凤站在原地,直觉真相有如旋涡,将他一股脑吸了进去,在里面盘旋打转。簌离身死那日,还发生了什么?
他想啊想,偏那段时日他过得浑浑噩噩,记忆也浑浊不清,只觉得屡次仿佛抓到了什么却又被它逃开,终于……
簌离身死那日,也是他结束人间历劫、回归仙班的日子。至于再往前,那时他在人间是残暴的帝王,群臣忍无可忍起兵造反杀入皇宫,与那混乱之中,与那混乱之中……
与那混乱之中,他的生母荼姚想要以咒文害他,再嫁祸水族;
与那混乱之中,人间圣女为表忠心,自戕明志;
与那混乱之中——润玉杀死了他。
熠王,就死在簌离之前。
“不,等一下!”旭凤猛然转身,朝南天门扑去——他必须当面问清,他等不到下一年再去问润玉了!但鼠仙摇摇摆摆的身影已经穿过南天门,在他抓到之前,结界已经哄然合上,将旭凤关在门外。
该死!
所以……润玉所祭拜的故人到底是不是……他?
第一百四十七章
这是一件发生在旭凤两千岁左右、润玉五千岁左右的小事。
那时旭凤已然开蒙,开始跟着文曲星学习天文历法的知识,润玉此时还跟在先天帝身边,得先天帝的亲自教诲,兄弟俩并不在一处学习功课,但若有什么是天帝和文曲星都喜欢做的,那就是给学生留作业。
那日旭凤照例天上地下地淘气了个遍,玩得满身泥巴了才回到栖梧宫,正在洗漱时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文曲星命他默写星宿图,他只画了两笔就跑出去了。
糟糕!堂堂的凤凰神子便也如所有凡俗孩子一样炸起毛来——文曲星不会打他,但却会告状,何况他拍着胸脯说星宿图有何难,此时再说画不出,实在太丢脸了。
怎么办?小凤凰便急慌慌地跑到了璇玑宫,去求他有难时会想到的第一个人。
他跑到璇玑宫,却发现润玉并不在宫中,但他写字读书的案上放了一张图,正好就是一张描绘完整的星宿图。此时旭凤也不知那根筋搭错了,兴许是真的很怕被母神责罚吧,他想,我借去用一用,明天交了差再偷回来,兄长应该不会生气。
其实若他开口讨要,以兄长对他的宠爱,未必不会就此给了他,或者连夜帮他再画一幅新的也有可能,但他此时偏就男孩子的要强占了上风,他不肯开口,偷偷把图拿走了。
翌日旭凤交了差,文曲星大为震惊,拿着图来到紫方云宫,向天后大大夸赞了一番旭凤的才学,天后亦是喜不自胜,捧着儿子的脸在他额头亲了又亲,末了又道,好孩子,给母神争了一口气!这下你父帝该知道,谁是堪以大任,谁是绣花枕头!
——原来天帝与天后打了个赌,赌的便是这小龙和小凤凰,谁更早慧?帝后自然都向着与自己同族的孩子,分别给两个孩子留下一个孩子不可能完成的功课:绘制星宿图。在旭凤交上作业的同时,润玉在璇玑宫内遍寻不到星宿图,又听宫人说昨夜弟弟来了又走,便知是被旭凤拿走了。
他性子温软善良,一想通此节便愣住了,万万想不到弟弟会做这样的事。然而此时为时已晚,他有两个选择:他或可将旭凤盗图一事说出来,又或者,可以自己认下此事,说自己能力不足,未能完成,他会选哪个?
——润玉选了后者。天帝在天后面前失了龙族的颜面,他虽表面不说什么,心里却大为震怒,罚润玉不吃不喝,在先贤祠龙族的牌位前跪坐六个时辰,以示对他躲懒耍滑的惩戒。
润玉便在先贤祠跪下,他那时年龄尚幼,心里的喜怒哀乐也更单纯,他是真的觉得说不出的伤心,只觉得以后再也不想和旭凤说话了。但旭凤很快知道了这件事,也知道了自己莽撞的后果,急得当场哭了出来,向天后承认了星图是润玉所绘,求天后去向天帝求情饶恕兄长。天后自然是不肯的,还告诫他此事已定,若惹天帝烦心润玉麻烦更大!旭凤又急又悔,跑到先贤祠扑通一声在哥哥身边跪下,抽抽搭搭地向兄长袒露了实情。
他一哭,润玉本来不想理他的心就软了,摸摸他的头顶,旭凤跪在他身边,靠在他肩上,润玉让他回去,他也不肯,说要和兄长一起受罚。
于是润玉想,原谅你了——最后一次。
但这明显不是最后一次。此后数千年中,旭凤又不断地、不断地做了很多错事,其实大多是如那日一样,是无心之失,所以尽管润玉每次都想,最后一次了,下次你再这样我真的……真的不理你了!但还是每一次都和旭凤和好如初。
直到一切无可挽回那日。
他气自己没有底线,但也觉得无可奈何,可能旭凤就是他天生的冤家,总是有办法将他打败。他就像一个愚笨的猎物,即使成千上万次,仍旧会落进旭凤这个猎人的陷阱里。
直到他受够了,再也不想和旭凤有所牵扯了,他也就此安宁了三十年。
但……
但他偏偏又回来了,而且这一次比从前更加变本加厉,一年三次的见面,他每次都变得与上次不同,他穿着朴素的衣服,神色沉寂平稳,嘴里也不再挂着那些讨要奖赏和甜头的话——他就只是那么安静地,温柔地出现在那儿,望着润玉,好像每年能见三次,那相见的短短几个时辰就是他全部喜乐的源泉一般。
这究竟是他真正的在改变,还是如同过去一样,只是又一个连旭凤自己也不自知的陷阱而已呢?
若真有陷阱,熠王便是其中最精美的一个。他是旭凤身上所有美好的那一面的体现,而现在的旭凤,却又在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像是熠王了。
润玉尽管极力抵抗,但仍旧无法克制地想要朝他靠近。
直到八月十五那日,旭凤没来,润玉便忽然惊醒过来,一切都似乎与数千年钱没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