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下午整个身体都泡在酒里,骨头都要泡酥了,就算平日里自己喜欢饮酒,但这泡得晕晕乎乎实在太难受,眼前景物还是有点在转,估计还得在屋子里缓一会儿。
——哎,都怪人界的酒太好喝,随便一家酒肆里的存货都这么香醇。
这头云豹自我安慰一般这样想着,肉呼呼毛茸茸的爪子呼噜了一下脸上沾了露水的脸。月兔初升,淡淡的月光透过小小的四方窗子打进来,把它身上龟背一样的花纹映得都出了一层光。他动了动眼珠,脸颊上两道细黑的泪痕斑在光影交错间忽隐忽现,一双玻璃珠儿一样的大眼睛四处转动,灵动而警惕。
它一边打量着这间屋子,一边悄无声息地蹑步向门口走去,爪子按在门板上,用力推了推,没推动。
——竟然把门给插上了!
——你们人类这么小气的么!
——喝你们点酒你们就把我关起来!
豹子发出一声颓然的叹息气声,爪子沿着门板的纹理缓缓滑落。它张了张嘴,并未发出寻常豹类会发出的低哑声音,而是:
“夭寿,任务怎么办……”
声音醇厚低沉,又带了些醉酒的喑哑。
竟是一只成了精的云豹!
云豹的内心十分之不安。它能离开妖界,只因是被交代了任务,结果呢?任务尚未完成,就因为贪酒被人类关在了……柴房。
就在它因无奈而低头叹息的瞬间,这只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四肢轻挪,左右蹦跳,灵巧地来到月光照进来的地方——
那是一扇窗!
柴房平时只做堆积柴木之用,开窗只为透气通风,所以窗子本身开的就小。但云豹体型本就偏小,再加之动作灵活矫健,身形瘦削轻盈,这点小方格子,足够它翻出去了。
“嘿,天无绝人之路。”它念叨了一句人界的俗语,轻轻一跃便攀上窗格,一个借力而上,轻轻松松就翻过了窗,安全落在地上。
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此时天空已不是那么明亮,天际有薄云流过,遮掩了些月光,将那本就有些浅淡的光线闷地更弱了些。云豹在柴房门口走了两个来回,得意地甩了甩尾巴,并没有发现在一片昏暗中逐渐靠近的狼影。
豹子抒发完内心的情绪,转了个身想找条路出去。却不成想它才扭过头,就看到一头银灰色的大狼迈着优雅而沉稳的步子,一步接一步,缓而又慢地向自己走来。逆光下,一双如同浩海的蓝眼仿佛带着光,萤萤亮亮,硬是把云豹看出一脖子汗来。
那头狼在距离云豹三尺左右的地方停下,昂起头,用一种睥睨而傲然的语气对它说:
“铁军卫兵长——风逍遥,你来人界做什么?”
是苍越孤鸣。
“啊啊——王上——”名为“风逍遥”的云豹看到苍越孤鸣的身影,有些手足无措起来。长长的尾巴绷直了一下,随后乖乖蜷在身侧,后肢坐下,前爪安分地扶在身前,做了一个标准的“坐姿”。他微垂下眼,望着苍越孤鸣脚下晕出的一块阴影,语气正肃,态度认真地开了口:
“王上,是老大仔让我来人界找寻王上。有一个叫做‘地门’的组织近来动作频繁,已对妖界边境造成影响,虽不严重,但老大仔说此事需与王上商议,所以遣我来请王上返回妖界。”
他一口气把肚子里打好草稿的官话一股脑都说出来,字正腔圆,逻辑清晰。他以为面前的西苗之王听完这番说辞后会欣然同意然后就随着自己回去,但出乎意料的是,苍越孤鸣听完之后仅的微皱了眉头,低头不知在思索什么。风逍遥悄悄抬起眼皮,发现对面的那头大狼从耳尖到鼻尖,从爪尖到尾尖都没有传递出“回妖界”的讯息。
这下风逍遥心里有点急了,他离开妖界已经月余,和“老大仔”约定的时已过,若是没有在规定的时间内将王上带回,先不说“老大仔”会不会亲自出妖界来把他捉回去,回去之后不给他酒喝才是最要命。想到这里,风逍遥的尾尖忍不住轻轻摇动起来,圆润的大尾巴一下接一下拍在地上,带起地上尘土一层接一层的浮起,糊在了茶黑相间的毛发间。
“王上……”风逍遥犹豫片刻,随即定了定神,决定继续说下去,“地门影响虽不严重,但扩散速度极快,臣离开之前,边境三成已受其影响。臣已离妖界一月有余,事恐生变,臣还是希望王上尽快赶回妖界。”
说完之后他便不再开口,觑着苍越孤鸣的反应,等待对方的回应。
苍越孤鸣从听到风逍遥报告开始便是沉默的。对方所带来的讯息实在太多,也太让他挂怀。作为一个王、作为一个统领着千万子民的一国之君,他要将国家安危放在所有事物之上,风逍遥虽语意寥寥,但其中透露出的事态严峻程度,不容忽视。
但俏如来呢?
俏如来这一世生而为人,寿元仅有不足百年。若是此番事情棘手,解决之后会不会已过了百年时光?
他等了那么多个年岁,数千年才等来一个俏如来。若是此番错过,那……
他对他的牵挂与在乎,又该何去何从?
他感觉他的心此刻分成了两半,一半承载着千万万臣民的妖界天下,另一半呵护着那么一个天上天下独一无二的俏如来。
他想再奢求那么一点时间,再去陪着他多看看人界的风景;他想再贪恋那么一刻时光,再去陪他见证那些菩提子证道圆满;他想再偷窃那么一日光景,再陪他说说那些无关紧要、却能让自己铭记于心的话。
但是这时间,却如指间沙,弦中箭,倏忽而过,不给一丝容缓。他沉湎在这短暂的幸福狂喜中,却还未品味够那僧袍之上的温暖与香气,就要被迫与之分离。
那双海一般深邃的眼用力眨了几下,干涩酸疼,却流不出任何东西。苍越孤鸣抬起头,声音轻轻,听不出任何情绪:
“待此间事了,孤王自会回去。在这之前,兵长,孤王需要你协助一件事。”
※
俏如来打散发辫,将珠玉琳琅的发饰放在桌上,拿起手边的桃木梳,一下接一下地慢慢梳理着一头银霜似的长发。桃木与发丝相互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回荡在略显空旷的房间里,带出了点孤寂寥落的味道。
等这一头及腰长发梳完,俏如来将那梳子放好,随手推开留了一条缝的木格窗,静静地看着弥漫窗外的那一席暗淡月光。他将手伸出窗外,指尖触到沾了夜露的桂叶,冰冰凉凉,一片潮润。
忽然,俏如来听到一声细微的、毛皮蹭过木门的声音,他没有即刻回头,而是把手撤回,将那半开的窗关上,落上窗闩。将这一切都收拾妥当后,俏如来才侧过头,暖黄的烛光打在脸上,让那清秀的面庞更加柔和了些:
“苍狼?”
他站起身,看着银灰色的狼出现在房里,带来秋夜略显寒凉的霜意。俏如来快步上前,将木门关起,从旁边的盆架上取下干燥的布巾,帮他擦掉粘在皮毛上的寒霜,笑着说:
“欢迎回来。”
“嗯。”苍越孤鸣望着俏如来暖金的眼,探过头去,轻轻蹭了一下他的脸颊:
“孤王回来了。”
※
那只云豹不见了踪影,却也没有引起过大的骚乱与惊慌。
本来银燕他们将其带回,便是想让它等清醒之后就放它自由,此刻豹子不在柴房之内,只能说明它已自行离开。它一未伤人,二未损物,所以众人也没有太过担心。
怀中菩提子还有四颗,俏如来却不着急了。人的内心都是渴望亲情与陪伴的,他错过了十几年的天伦,他想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再多体会一下这属于自己的血脉温情。
这一日,史艳文受邀外出做客,银燕与剑无极又去附近的镇子上去买酒。偌大的正气山庄里,就只剩下俏如来和苍越孤鸣,以及那些老实安分的家仆。
俏如来坐在一株榕树下读书纳凉。他院子里的这棵榕树,据说是在他未出世之时,史艳文亲手栽下,二十余年过去,树干早已粗壮,枝叶繁茂,绿荫喜人。秋风飒飒,八月的风带了些凉意,又不会太过寒凉,吹过身上,是说不出的舒爽。那树枝上垂下的细小气根密密匝匝,或长或短,有的尖端甚至凝了露珠,偶尔顺着根系落下,砸在苍越孤鸣的鼻尖,让它忍不住频频摇头,看得俏如来弯了一双眉眼,溢出几声轻浅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