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听说贾敬卧病在床,带着药材登门探望过一次。但那一次,也没见着贾敬的面儿。
当时,贾珍给的说法是:家父沉屙日久,恐过了病气给姑父,还望姑父见谅。
林如海见人家是真的不想见他,也就作罢了,喝了一杯茶,便告辞离去了。但关于贾敬的病,他却是越想,越觉得蹊跷。
贾珍特意捡着今日登门,又非得见到他,让林如海不得不多想。
莫不是,贾敬遇到了什么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
这些年,他外放太原,贾敬没少给他传京中的消息,林如海心里很是感念。如今,他猜测贾敬可能有难,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贾珍在外书房已经枯坐了很久了。他的精气神都很不好,脸色苍白,眉头紧皱,嘴上甚至还翘起了干皮儿。他虽然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但整个人从内到外都散发着一种既消沉又焦躁的感觉。
林如海进来的时候 看见的就是这样的贾珍。他已经走到了贾珍面前,但贾珍却根本就没有发现,明显是陷在了自己的思绪里,不可自拔。
“珍儿?”林如海唤了一声。
“啊?”贾珍猛然惊醒,深色惶惑茫然了一瞬,迷茫的双眼终于重新有了焦距。
“林姑父回来了?”待看清眼前人,他急忙起身行礼,“是小侄失礼了,给林姑父请安。”
“别多礼了。”他这一副明显是有事的样子,林如海又怎能忍心苛责他?
“珍儿可是用过膳了?”
贾珍勉强勾了勾唇,实在是笑不出来,也就作罢了,只是乖顺地回话:“姑母一日三餐都安排的十分静心,侄儿用的极好。”
只是,他这副半个月水米未尽的模样,实在是没有什么说服力。
林如海暗暗摇了摇头,也不再难为他,直接问道:“珍儿今日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贾珍突然眼眶一红,声音也有些沙哑哽咽。他迅速地摸了摸眼角,从怀里掏出一张帖子:“我是替家父来送请帖的,请林姑父明日务必到寒舍一叙。”
他就是怕林如海不以为意,或者是事儿多忘了,才坚持等到林如海回来,当面邀请的。
见他这样慎重,林如海的心一沉,正色道:“珍儿,你实话告诉我,你父亲是真的病了?”
贾珍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林姑父,这无缘无故的,谁会诅咒自己病啊?”
但林如海却是想着:无缘无故不会,那要是有缘有故呢?
见贾珍讳莫如深,他也意识到,事情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心思数转,林如海并没有多问,只是道:“那你就先回去吧,我明日一定登门。”
“多谢林姑父了。”贾珍深深一拜。
第167章 林如海(四十六)
述完职之后, 林如海在京城就没什么公务了,只需要老老实实地等吏部的任命书下来就完了。
这段时日里,他最大也最多的事情,就是到处喝践行酒。
因为今年回京述职的人比较多, 里面有好些他往日的同窗、同年。
虽然他们好久都不曾真正碰面了, 但林如海在太原的时候, 没少给人写信, 顺带寄上一幅太原名胜风景图。
而这些人收了他的画,或多或少都要写一篇锦绣文章赞美一下,平日里和友人聚会的时候, 也难免说上一嘴。
林如海便以此为根基, 很是吸引了许多富贵闲人到太原去游玩儿, 为太原百姓增加了许多额外的收入。
趁着践行的机会, 林如海准备和他们商量一下, 把他们咱们太原名胜的文章集结成册, 印刷出来, 流传后世。
这种邀名的诱惑, 没有一个文人能抵御的了的,林如海对此很有信心。
但在此之前, 他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情要做。
那就是——去见贾敬。
贾珍回去之后, 林如海越想就越觉得奇怪。
想想他去探病的那回, 都走到陶然阁外面了, 突然从里面跑出来一个小厮, 拦住了他, 不让他进。
然后,原本去接待他,对他的到来十分惊喜的贾珍, 一下子就改变了态度,竭尽全力地希望他不要探病了,尽早离去。
当时他没有多想,如今想想,那时贾敬的举动,分明是在替他避嫌。
那又是为什么呢?怎么如今又不要他避嫌了呢?
林如海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理由说的通。
那就是,贾敬得罪了圣人,不得不装病避祸。
在他述职之前,贾敬不见他,大概是怕影响了他在圣人面前的好印象。
但若是如此推断,贾敬应该是在他任命正式下达之后才会来找他。而贾珍昨日就迫不及待地请他去,只能说明,贾敬已经撑不住了。
如此,林如海就更确定了之前的猜测。
要不然,他实在是想不出来,贾敬年纪轻轻的,究竟是什么病,能让他这么快就耗尽了命数?
因此,林如海根本就不敢耽搁,第二天一大早,就带着贾敏去了宁国府。
宁国府的门房显然是早已经得了主子的吩咐,一大早便开了仪门候着,远远地看见林家的马车,便让人赶紧进去通报了。
等林如海扶着贾敏下了车,便有软轿候着了。
夫妻二人直接被抬进了内院,接待他们的,是贾珍和他的妻子闵氏。
这闵氏,就是贾珍的老师荣先生的外甥女,自幼也喜好律法之事。荣先生并不是个迂腐不知变通的人,见她喜欢,有空也教她一些。
贾珍夫妻二人爱好统一,倒也恩爱。
“给姑母请安,给姑父请安。”贾珍红着眼眶,给二人行了礼,略带歉意的说 “家父那里离不得人,母亲在那守着呢,不能来迎接姑父与姑母了。”
看他那副模样,林如海就猜测情况不大好,和同样惊疑不定的贾敏对视了一眼,急忙道:“一家子骨肉,何必见外?快领我们进去吧。”
贾珍也不敢耽搁,急忙带着二人进了内室。
一进屋,林如海就觉得有一股浓重的药味儿,其中还夹杂着掩盖不住的腐朽气息。
这种气息他很熟悉,他少年时送走父母的时候,连着两辈子送走妻子的时候,他们的房间里,总是充斥着这种味道。
他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这一劫,贾敬怕是真的过不去了。
贾敬的妻子吴氏正坐在床头抹眼泪,听见动静,才急忙擦了擦脸,前来见礼。林如海夫妇忙还了礼,起身后一眼就看见了躺在床上的贾敬。
若非是亲眼所见,林如海根本就不相信,眼前这个颧骨突出、脸颊深陷、瘦骨嶙峋、仿若半百的男子,竟然是那个仪容俊美的贾敬!
“敬兄,你……你怎么瘦成了这般模样?”
听见林如海的声音,一直闭着眼睛的贾敬才睁开眼冲他笑了笑。只是,他早瘦脱了形,这一笑,在没有三年前仿若拈花的模样。
“太太,”贾敬对吴氏道,“你领着敏妹妹出去吧,让我和林妹夫说会儿话。”
吴氏点了点头,眼泪又扑簌簌落下一串儿。
生病的人最是忌讳这个,贾敏看着不像样,给闵氏使了个眼色,并主动上前,两人哄着她出去了。
贾敬长长松了一口气。
他既然走了这一步,就是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可他的妻子却并不能理解他,他甚至不敢奢望在他走后,他的妻子能帮助儿子稳定家族,更别说指望她撑起一片天,让贾珍多几年喘息之机了。
也幸好,他给儿子选的媳妇儿闵氏是个能立得住的,有他们小夫妻俩相互扶持,总比珍儿一个人拼杀的强。
“林妹夫好福气呀!”贾敬忍不住羡慕林如海。
他知道,他堂妹贾敏虽然身体不好,但性子却是坚韧的很,比之花为肚肠的吴氏,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林如海皱了皱眉:“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个?”
贾敬却笑了起来:“人总有这么一天的。况且,这是我自己选的路,无怨无悔,林妹夫也别为我着急伤心了。我这个时候冒昧请你过来,是真的撑不住了,找你托孤来着。”
这么一大段话说完,贾敬忍不住大口喘息了起来。
林如海吓了一跳,急忙上前给他顺气。
“你……你这又是何必?”
“呵呵,”贾敬刚喘匀了气,就忍不住露出一抹得意的笑,“你这么说,是不知道我干了什么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