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因为喜欢。”
“没有更深一些的理由吗?比如说理想之类的。”她眨着眼睛,那双浅色的蓝眼珠里泛着淡淡的,玻璃一般的光泽。我蓦地觉得她是天使,正在温柔地询问,你是不是要进天堂?
“我也不清楚。”我说道,“我只是厌恶被贴标签。”
总有一无所知的家伙喜欢给别人乱贴标签。在圣马丁的毕业设计上,他们便毫不客气地称呼我刽子手,我觉得有些好笑,不,或者说这是最有趣的笑话,而我是明白的,但这不会给我带来任何影响。
艾丽莎轻轻地叹了口气。她转了转眼珠,那波淡蓝色也随即折射出悲哀的,怜悯的光。她拿起铅笔,然后在纸上写下一行浅字。我认出来那是署名,作者的,但她却又写了一行。
这是暗的翅膀。她又抬起眼朝我微笑,那瞬间我真以为看见了天使。
而天呐,天使越是爱,越是要惩罚,用巨人之拳把被教的人痛打,可挨打者总是回答:“我不愿意!”*
我下楼的时候看到伊莎坐在台阶上,愣神朝着远处发呆。她很久没有这么做过了,她的背影看起来削瘦极了,我从未意识到她会这般的像个女人。我一直以来都忽略了她的脆弱——这忽然让我有些不安。我走过去,一步步地走下台阶,然后坐在她身边。
“醒了?”她调笑着问我,我亦笑着回答她,“你就在这儿吹了一上午?”
“才十分钟。”她说道,“你倒是睡得好舒坦。”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她仰头叹了口气,柔声地,她的手臂白皙细滑,在光下模模糊糊的。她又转脸看向我,说道,“刚才我冲动了些。”
在我没来得及回答前,她又说道,“但事实上,亚瑟,我真觉得你做错了,”她的神色如同悲悯,“你知道吗,你一直都这样,我和你在一块这么久,你一直都是这样。”
我的心一沉,她抱起双臂,将身子蜷缩,“这并不好,我从没觉得我了解过你,甚至觉得这是奢望,自然这是你自己的脾气,但你让我伤心极了。”
这令我有些不知所措一般地看向她,她似是知道我不该说什么似的微笑起来,“哦不,别这样,这并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她眨眨眼,“你明白吗?”
我只是沉默起来。而伊莎只是站了起来,说道,“我以为这是一个机会,不过或许我看错了——好啦!明天是McCartney的发布会,娜塔莉亚会登场,不是吗?”
我仰脸看着她,她逆光一般的影子笼罩着我。我觉得这时候我该对她说声谢谢,但话却卡在喉咙口怎么也没办法顺利说出,这令我有些窘迫。伊莎只是朝上走了几步,说道,“会是个好天气,亚瑟。”
第8章
他们个个把墓地当做画室,怀着一颗淳朴的心赞美死亡。*你在死人心上行走,还要嘲弄,你的首饰之中皆是魅力的恐怖。
我在台下目不转睛地看着模特行走,这让我的精神莫名的足。我依旧习惯外出的时候扣上帽子,酷似哈罗的那种。我穿着自己设计的普通衬衫和深绿色长裤,手上戴着银色的戒指。伊莎亦有一枚,但她将它挂在胸口,否则我想总会有捕风捉影的家伙们调笑这是定情物。我身边还有一枚,伊莎曾经对我说,遇到另一个爱的人就把它给他吧。
会有吗?我摩挲着戒指不禁暗自发笑。她们的裙襬宽大优雅,如同08春夏的CD秀场。我等着娜塔莉亚的出现,她还未够格让众人赏识,但Stella McCartney的发布会着实是不错的踏脚石,虽然这十分低调,亦没有大张旗鼓的宣传。我注视着娜塔莉亚穿着糖果色的长裙,冷着她的脸踏步走过去,她白金色的长发被盘起,上面装饰着许多繁复夸张的头饰。此次的秀场主题非常甜美,她的气质和整个秀场有些微妙的冲击,伊莎微微摘下无框眼镜,在我耳边耳语,“LOVE IT?”
我只是盯着她,淡淡地说道,“比我预想中的好一些。”
“想象之中,事实上她美极了,真的。”伊莎浅笑,“你的女神?”
“我希望我没有压错。”我回答,“她会出色的。”
伊莎搭起双腿,自得地扬起嘴角,“噢……是的,我也这么希望。”
而娜塔莉亚的确如同女神,即便她还默默无闻,我在大脑里粗略地打了个草稿,而那一瞬间令我产生了如同吸毒一般的迷醉感。她过于苍白的皮肤在灯光下化成了一种抽象的轮廓,白玫瑰!它孤独地存续着,委散在名为舞台的尘土上。我用右手微微掩住唇,顺势压低了帽檐。伊莎朝我投来一瞥,默不作声地继续观赏设计。
这样子活像缓慢的死亡,一种相反的窒息,一种使其自身向着可憎的世界痛苦而又缓慢的蒸发。*我时常在这种时刻感到浓烈的寒意袭来,就像来自遥远北方的风渗进了我的神经。但我无法控制地在其中辨认到了一些我所追求的东西,的确,那令我感到振奋。或许我只有在寒冷里才能察觉到这些。娜塔莉亚第二次的登场换上了一袭黑色的长裙,而上面星星点点的碎花图案着实让我想起了夜空之下摇晃的铃兰花,事实上铃兰花的毒倒是非常有魅力的。
银白的天堂。我将身子朝前倾,蓦地有些感慨。最后结束之时,娜塔莉亚相当的引人注目,她确确实实是个出色的美人,而这坚定了我的念头。和其他的设计师交流完之后,我和伊莎离开了秀场,她站在路边,对我说道,“你刚刚在笑什麽?”
我有些诧异地看向她,“我在笑?”
“噢……看起来你甚至都没注意到?”伊莎扬起嘴角,“不过也对,你不可能意识到的,但是我可以期待一下你的成品了。”
她适度的一提,我才忆起那是在娜塔莉亚走秀的时候,我在脑内已勾勒出了粗略的设计稿。我尴尬地招下出租车,她拉开门对我说,“你会给个好作品吧?”
“那是当然的。”我回答,“波斯猫和白玫瑰。”
不知不觉已经是八月,期间我异常忙碌,一切都是爲了九月的米兰时装周做准备。阿尔弗雷德被我从记忆中抹去。我自始自终地对我的作品保密,就连伊莎也被排除在外。我长时间的呆在工作室,烟瘾愈加的厉害。伊莎最重的任务就是替我每天开窗通风,并且和艾丽莎一起洒空气清新剂。而我和她们的相处异常轻松,活像带着面具一般,踏出房间是柯克兰,关了门就是亚瑟,——喔我是亚瑟·柯克兰,对吗?
但一切都出乎预料的顺利,天气并不炎热,始终保持着时雨时晴的糟糕状况。我在假模特之前走来走去,静下来的时候就看着设计稿,地上全是碎布垒起来,就像堆在坟岗的墓碑。我坐在地上,一片片地将破布拾起来,如同游戏板一般地将它们拼起来。曾经在哈罗的时候,我就玩过这种一人的游戏,呆在设计室里把碎掉的废弃的布料放在桌上拼成不同的图案。我喜欢在不同的颜色之中寻找相似点,因此我是自豪的,因为这是我首次爲了爱而做出些事情。*
我叼着烟,开始凭借本能去触碰那些亚麻、丝绸和棉布。我将它们挪在一起,好似是冰雪女王命令的一个游戏*,这让我享受……我是一个孩子。我把黑色的布条拧起来,留下中间艳丽的亮黄和赤红,我耐心地将它们拼凑在一起,宛若旋转的太阳花一般。我认真地、仔细地描摹着布料的边缘,我似是一个偷窥着的孩子。
啊,这才是我享受的童年才对。我吸了口烟,一个声音在对我温和地述说,我会看到光明,我会看到光明,我会看到光明……*
而我沉醉在这个世界里。我真切意识到自己变成了孩子,父亲站在门口看着我画图,他搬过那碟画册对我说,这些都是生命。那个声音继续说着,别隐瞒你的痛,别隐瞒。
我点上另一根烟,而房间内几乎快被尼古丁充斥了。房间里昏暗起来,我却看到这拼成的图案燃起了绚烂的火光。我一失神,差点以为那是我不慎将烟灰燃在了布料上。但事实证明不过是我的错觉而已。那的确拼成了一朵太阳花,舒展着黑色的花瓣在地板上绽放。
即便是最残破的布料也有最性感的地方。我站起身子,觉得有那么几个标签在我身上,如同被刀刻着一般令我颤抖。从孩童时期,从我抽了第一支烟,从我进了哈罗,从我在圣马丁享受一人的世界——开始——这一切都如影随形。这是一个美丽的失落,我带着十字架与颂歌在一个不属于我的地方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