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师+番外(34)
“可是陈总。”设计总监邓拓海在后面插了句话,三十几岁就把头发熬秃的男人,发出萎靡而焦急的嗓音:“您今上午才说这次来开会的主要目的——”这项目老子们忙了半个月说不投就不投啦?
陈轲啧了一声。很嫌弃地乜过来一眼。
既不大声却也不小声地——好像是故意要李成同听见:“我们的主要目的,是参观,学习,懂?”
邓拓海五官都一下给张大了:“诶,可不是您自己说要去——”要去和李成同的协会抢这个项目,看看您的BIM架构能不能得到一流世界行会的认可,去年光买他们的废旧图稿都花了一百多万啊老大……
陈轲低声:“年终奖。”
邓拓海彻底闭嘴。
几个手下在后面暗暗发笑。
那头李成同又要开口,自然还是向着何景深——陈轲一个笑迎过来,既不显得谄媚,却也绝不强横,和着这张清隽的脸清风淡云般令人舒坦:“李Sir,这两天有空赏脸吃个饭?”
“哦,对。李Sir莅临IWTO这两天时间一定排不开,正巧下个月英国皇家建筑学会年会您好像也要去不如那个时候再约,听手下说您这次有重要的成果发布,我看我这边要多带几个人过去……”
李成同也终于闭上了嘴。
没过多久李成同进入清关室,DDH设计协会的几名随行也相继走开,陈轲才在这边松了口气——掏出手机戳开Skype一长串消息发送到对方邮箱:李Sir,抱歉人多口杂不方便详谈,16:30分IWTO主会场。万望勿辞。
而在他的身后,何景深两手深插在兜里,低埋着脸眉皱得深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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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羽田机场出发,乘坐班车直抵R-Carlton酒店。车轮在雨地上碾出水痕,陈轲忙着与同事讨论问题,何景深一语不发。
下午三点,陈轲的助手将行李箱拖进酒店52层总统套间,和陈轲交谈了两句,带上门出去。
终于静寂。
先将老师的行李箱拎进主卧,又把自己的箱子拖进隔壁的卧室,扯开拉链翻出一小罐茶叶,洗手间洗手,转到会客厅烧一壶水,翻开素白的瓷杯抓两撮茶进去。
何景深站在玻璃门边,面朝雨幕下湿漉漉的阳台,远望富士山模糊的轮廓怔怔出神。
“老师。”陈轲道。一边做事一边说话:“我有点忙……待会要去一趟会场。您就别去了,下这么大雨,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晚上集团日本区公司做东给我们接风,是日料,您可能吃不惯。如果雨停了我陪您去外面吃吧,旁边商展中心有家法料不错,顺便在银座逛逛。”
“要是待会还下雨,就在酒店吃也行。或者叫个外卖……”
很静。
空调出风口被吊顶遮住,微凉的风不知从哪里的缝隙飘进房间。
通电的饮水机发出嗡鸣。
水开了。何景深转身,蓦地就看见茶桌上多了样东西。一根大约半米长短,小指粗细,通体乌黑的檀木细棍。
他把棍子拾起来,掂在手中细细打量。略有些沉,手柄部位刻有防滑的细纹,从手感上说比藤条要更好一些,也必然会比藤条更疼。
一杯茶,被陈轲捧在手里端上茶桌,热气袅袅。室内和室外的景致隔开,昏淡的自然光和灯光交叠,被这几缕茶雾更衬出多少安详和宁谧。
放下茶杯陈轲又开始翻找箱子,一件件把衬衣拾起来,嗅一嗅衣袖上沁心的香味——皱着眉多把衣服抖了几下收进衣橱,在那边慢慢道:“我知道您生气……今天在机场训人被您撞见,影响不好,后面遇见李Sir我又忍不住多嘴……”
“您要是想打就叫我。或者等晚上,我忙完这阵回来向您请罚。”
“会可以站着开,后面几天比赛和活动也都可以一直站着,您不用太介意——回头把那几根藤条扔了吧,以后用这个好了。店家说这个很结实,我断了它都不一定会断……”
咔的一声。
陈轲从柜门边探头。
棍子折成两截,被何景深扔进垃圾桶。
第32章 <三十二>
“回头把链接发来,我去替你索赔。”
简单,直接,何景深弹掉左手指尖的木屑,淡淡道——“过来。”
听见这两个字,陈轲却几乎是立刻起身,一大颗没来得及咽下去的唾沫悬在喉尖——他是真的在怀疑自己会不会断掉,那棍子买回来他可是亲手验过货的——满脑子空白地脱掉外套往床上一扔,三两步走到何景深面前给老师挽衣袖,解下腰带双手递上。
目光环座一扫,椭圆的茶桌,圆形矮背木质的椅子,茶桌上有新沏的茶杯不能随便碰,他选择扶椅子。掏出裤兜里的东西放在桌上,裤子一气给褪到膝弯以下,弯腰,两腿分成合适的角度,小臂平撑着椅子交叠在一起,稍稍借一点力。
猛厉的风。皮带在昏光中留下道道残影,砸在肉上一声声沉闷的重响。
陈轲憋了气,却找不到哪怕一个空隙能释放出来,眉宇像刀那样紧紧地收敛——他发现老师的火气比他想的还要大。是责怪他早上骂那几个迟到的下属话太难听?是怪他在李成同面前没给老师说话的机会?还没有问话他也不确定到底哪一条错得更严重,只觉得这皮带像附了妖怪似的在咬他的肉,啃他的骨头,心惊胆战。
渐渐他额角渗了汗,蚂蚁一样爬落到领口,蛰出一股湿凉。
手机这时震了一下。发出一声清晰的、足够引人的、陈轲为某些重要软件特设的风铃音。
皮带猛地就停了。
陈轲埋了脸,手顶着额头终于开始喘气,放松下来竟察觉两腿在打战,颤声道:“没事……您打吧。”
静了两秒。
没能等来更多的痛苦,却听见哗的一声,皮带落在桌上。
“去忙你的。”
何景深绕到另一边落座。语声平淡听不出半点重量。
陈轲抬了抬脖子,似乎想再说点什么,然而很快又低下去——他知道老师是好意,也知道老师的习惯,从来就没有被干扰过后马上继续的道理。伸手摸摸身后,摸得着刚凸起来的一道道硬挺的楞子。几十年没上油的齿轮一样扶着椅子跪下,抓过手机一看,Skype通知信息,李成同的助理发来的。
“李先生已在Minji路九号咖啡厅设下坐席,静候陈先生及一行光临。此外李先生多年未与何景深先生谋面,久无音讯难免挂念。既然何先生与陈先生随行,希望此次何先生能亲临指教。劳烦陈先生代为相请。”
抬头望见老师在发呆,止水般的目光透视窗外。
回信说知道了。何先生婉拒了您的请求。稍后就到。
提起裤子系好腰带,陈轲从地上站起来,上前帮老师把衣袖放下,清亮的眼中透着多少歉意:“我出去一趟,待会……”
何景深道:“不用了。”
蓦地一眼对视,又被陈轲主动避开,抿着嘴有些难过的样子。
于是何景深解释——尽可能地让语气更轻松些,希望陈轲也能放松下来:“没有怪你别的。李成同毕竟是你的导师,不管他当年对你如何。下次见面,你可以对他再尊敬一点。”
陈轲竟愣了愣。
瞥了眼倒扣在桌上的手机。点头道:“是。”
系好老师袖口的扣子,欠着身退开。
洗了把脸随便擦了擦汗,而后就赶着出了门。只带着秘书王筱前往会场和李成同谈判。回来的时候雨暂时停了,酒店门前的空庭积下水洼,倒映满天灰沉沉的云,西天落幕的一线彩霞,宛若碎落地上的镜片。
大概是为了方便报账,在何景深的坚持要求下,两个人在酒店吃了晚饭。饭后陪何景深出门散步,背离城池璀璨的夜景,一路走到东京湾袤阔的海岸。
彩虹大桥如一弯长龙横跨海面,咸湿的海风拂乱碎发,浪花扑打栈桥。天地寂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