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云吞海同人)秦宫一生花底活(9)
吴侬软语,燕赵悲歌,楚宫芳草,长安箜篌,金陵楼台,都是同一卷历史。
这月是李白“呼作白玉盘”的月,也是张若虚“应照离人妆镜台”的月。
这天下是屈原“哀民生之多艰”的天下,也是杜甫“家书抵万金”的天下。
这是文天祥“干戈寥落四周星”的破碎山河,也是梁启超“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的少年中国。
微斯人,吾谁与归?
在一片阒寂无声的长夜里,秦川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全踏实。
刘梦苇说:我的命运有一面颜色红如血。
他的赤心肝胆像破茧的蝶,过滤掉所有杂质后,真正的灵魂挣扎而出,以本色直面天光万丈。
从那以后,秦川俨然成了这处别墅的第二个主人。
楼头曲宴仙人语,帐底吹笙香雾浓。
露台上搭着絮藤花架,桌上放着冰过的葡萄酒,爬山虎的藤蔓摇曳出蓊郁的绿浪。秦川买了几片百代公司的唱片,他们就在明亮的太阳下听李可易的《满床笏》,听李正敏的《玉堂春》。
在西皮导板或流水里,秦川枕在宫先生腿上,听宫先生给他念报纸书刊,说陕甘边赤卫军到了哪里,或者讨论如何往前线物资——那时候秦川已经知道了宫先生所有厂子,包括这栋住宅,都是作为基地存在的,这几亩看似空旷的地下四通八达,尽是防空洞、仓库和地道。
1935年6月,英国政府派遣经济学顾问Sir Frederick Leith Rose前往中国参与币制改革讨论。英国目的在于保护自身在华经济利益。
那段时间宫先生几乎翻遍了货币学书籍,他们有时翻拣顺着墙高高堆起的紫檀书箱,秦川总是格外小心,怕碰掉了刻着的绿泥款识,宫先生看他小心翼翼,反倒笑出声。
又不断有银行家、实业家听到币改风声后上门打探财政部动向,聊着聊着就开始讨论官僚主义如何渗透进国民经济,秦川送的那本《盐铁论》倒是派上了用场。
中国银行经济研究室写的那篇《中国金融现状之两个考察》中有宫先生的手笔,那一期东方杂志被秦川翻得页都薄了,书脊也有些散,几乎轻轻拨弄就会自然打开到那一页。
雨前龙井放在绿洋铁筒子里,秦川泡茶手艺甚好,宫先生其实不大会品茶,只顾盯着秦川执壶的手指,像是定窑的白瓷,细腻得不堪一握,他连呼吸都得放轻。
那手指会把他送的那枚银圆抛到空中,接住,再抛到空中。
太阳下银圆的反光很亮,但宫先生去花园折一枝玫瑰,亲自剪了刺递给秦川,那时秦川的眼波更亮。
宫先生看着那朵红色的玫瑰,那是天边旭日初升时的朝霞,也是秦川汗淋气喘时的脸颊。
秦川有一次装作不经意地提起《易经》,顺道问了问宫先生的表字和生日。
宫先生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说:“我转过年便是而立,表字就取’卅’吧。”
秦川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回头却偷偷记了两人的四柱八字找人合算,转日又穿着警察制服以巡视名义去了一趟算命摊,才终于听到了他想听的说法。
泰戈尔说:沉默是一种美德,但是在喜欢的人面前沉默,就是一种懦弱。
宫先生从不觉得自己懦弱,但后来总是庆幸自己没来得及勇敢。
有一天路过开明书店的时候秦川买了一本《铁马集》送给宫先生,那时候他们就该想到纯粹性是受现实性制约的。
房里的蚊香点着了火,慢慢烧过去,小小三角旗摇摆着,逐渐只剩下一截红艳的小旗杆,又枯萎成灰白蜷曲的齑粉。
1935年5月5日,共方叛徒陆海防被捕后供出自己知道的一切机密,并且主动带特务去抓捕他的上级领导。
此后几个月内,国民党当局顺藤摸瓜,陆续逮捕、枪决了数名苏联红军情报部、□□人员。
8月1日,□□驻共产国际代表团以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和□□中央的名义发表《为抗日救国告全国同胞书》,呼吁全国各党派、各界、各军队应当停止内战,集中一切力量抗日救国。
一天晚上,宫先生送了一副纯金的金边眼镜给秦川,问他以后愿不愿意随他策马天山,擒龙南海,看遍五岳河山。
秦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毕竟那实在是太遥不可及的事情。
宫先生便抛下这些不切实际的念头,问他过几天要不要去看戏。
秦川睨他,那是一个轻蔑的眼神:“你听得懂?不会睡着?”
宫先生捉他的腰,把他揽回怀里:“我想听《四郎探母》,就听那句’我在南来你在番,千里姻缘一线牵’。”
宫先生好像忘了告诉秦川他的一半苏联血统,就像秦川忘了告诉宫先生他的父亲是邻市的副市长。
第9章
8月24日,湖北高等法院开庭审判约瑟夫·华尔顿,以危害民国紧急治罪法起诉。他被捕后始终以沉默应付一切审讯,《申报》称他为“上海怪西人”。
当晚,宫先生私下拜访了严峫和江停,秦川毫不知情。
他回来得晚,秦川最近忙着配合侦查队和南京派来的人搜捕遗党,忙得脚不沾地,宫先生回来时只见到了他的睡颜。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仿佛是对他们相识相处的最好总结——
大梦一场。
亦真亦幻。
次日,宫先生在办公时被军事委员会密查组当众押走,江停所在的党务调查处甚至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那段时间,秦川联系了数年未见的同窗、同学、同乡,几乎拎着重礼踏遍了西区豪宅的大门,皮鞋底磨薄到能感知石砖纹理,却心惊地发现宫先生带他四处悠游时不知多少次以他为幌子和舞厅、赌场、酒楼的人交接消息,而他对此一无所知。
数日后,《申报》发布公告,调查发现疑犯宫某为苏联特务,即日起撤去一切职务,查封全部财产,宫犯将送至更高级别机关审判。
宫先生被捕后,商界其他同行还没反应过来,严家的贻泽公司已经挤占了宫先生的市场份额,甚至收购了大半厂房,谈判过程极为顺利,动作快得仿佛预谋已久。
宫厂原本的亲信和员工早已四散离职,特务处悻悻而归。
又数日,《申报》忽称宫先生案情有冤,不日将释放,等候再行审判。
然而宫先生刚一出狱就遭了枪击,再次失踪。
特务处打得一手好算盘,如果侦察大队中有共产国际的卧底,很容易就能得到宫先生没死的消息。
宫先生被打了一枪,没中要害,在法租界西区的一家偏僻诊所里接受治疗,明里暗里有十多个特务负责监视。
戴笠吩咐一家小报发消息称徐家汇空地上发生一次持枪谋杀案,被害者经某诊所抢救后已无生命危险,不日即可出院。
复兴社派宫先生去苏联共产卧底是极早的事,戴笠此举用宫先生钓鱼罢了。宫先生在复兴社的地位摆在那里,他不会让宫先生死,但也不可能给他什么好待遇。
先前几天的审讯也不是只做样子,而是要确认宫先生没有“背叛”国民政府。食水药品三不五时被忘记送来,枪伤反反复复,宫先生身体状况并不太好。
在审讯室时他眼前发昏,竟将壁上的徽章看成了秦川送他那玻璃罩子里的珐蓝自鸣钟,怎么看怎么模糊,差点开口询问时刻。好在及时住了口,没叫出秦川的名字来。
后来被送到诊所,病房被改造得堪比牢房,门窗都钉了木板,只留一扇气窗,每天只有半个时辰能透过日头来。
宫先生其实很需要睡眠来弥补连日亏损、让身体努力自愈,但他每天都醒得很早,不眨眼地看阳光镶嵌在方框上,像是一片金边眼镜。
这一出《捉放曹》,他站在了台前。
半座城市以外,严峫和江停拦着秦川,一个好言相劝,一个冷言冷语,都是一个目的:不让他参加共产国际组织的营救行动。
秦川试探问为何不怕苏联人将宫先生灭口,江停不语,严峫却忍不住呵斥秦川,他非乌盆,你非别古!
秦川那时候才隐约从江停的态度里察觉到,宫先生有太多事情是他不知道的。
十月某日,诊所发生枪战,苏联人和国民党特务各有伤亡。局势胶着时忽起大火,秦川和严峫带稽查队赶到时只剩满地焦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