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话显示上写着太宰治的名字,中岛敦心下有预感,这通电话会是关于他接下来去向的,于是悄悄拿着电话溜回厕所,随便找了间隔间将门反锁住。
他从座位冲进厕所的时间有点长,导致太宰治开口不痛不痒地打趣了一下:“我还以为你不会接了呢,电话响的时间也太长了。”
“……只是叫您多等了一会儿,最开始来到这边时您可是二话不说就把我的电话挂掉了。”
“啊呀,敦君还记得那件事,”太宰治显然没把这则指控放在心上,“当时你还和芥川君在一起呢。”
“在一起”这种说法带来的误会着实有点大,可惜现下中岛敦也没心思一一纠正,他实在累极了,每件有关芥川龙之介的回忆都让他觉得疲倦,如果能够不再提起,那真是再好不过。
“我什么时候能够调职回去?”他直截了当地问。
“……”太宰治微妙地沉默了一下。
“你真的想好了?”
“真的。想得很好。”
“那我的答案是随时都可以。只不过,敦君,人类这样自相矛盾的生物,有些时候最好还是要遵从本心的选择——”
“我知道。但是没关系。”
他很少没礼貌地打断太宰治讲话,但这次却语气坚定地这样做了。
“我马上就回业务部那边去,希望大家不要对我有什么偏见才好。”
太宰治在电话那头轻轻笑了一声。
“我们随时欢迎你回来,敦君。”
这通电话没有持续很长时间,中岛敦估摸一下时间,还不至于令人生疑,于是长呼一口气打开门栓踏出去——
“你想回哪里去?”
站在他面前的赫然是让他丢兵弃甲溃不成军的芥川龙之介。眼神平静而深邃的男人将路堵死,沉着声音这样问。
TBC
第十四章 14
中岛敦看见芥川龙之介第一眼时心下的想法不知为何居然是立刻退回隔间锁门;他已经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然而芥川龙之介紧跟着就上前一步,半只脚踩进隔间,前路被堵死,后路退无可退,绝境。
“……嗨,真巧。你也来上厕所?”
他干笑一声。
这就有些自欺欺人,他们心知肚明芥川龙之介为什么会在这里。中岛敦是一个十分认得清现状的人,既然芥川龙之介现在站在他面前,走是走不出去的,不如把话都在这里讲开好让大家都轻松些。不过唯一的问题是他先前错失了和盘托出的良机,在办公室面对芥川时他没想到会被当面撞破,现在再说起这码事难免有些尴尬。
可是当断则断总好过拖拖拉拉,中岛敦深谙这个道理,于是在无声的近乎逼迫的目光下,他扯扯嘴角,叹了口气。
“对不起,之前没有和你说清楚。既然樋口小姐回来了,我想我是要自觉把位置还给她的,所以联系了太宰先生……他已经同意让我回业务部那边复职了。”
真的说完之后中岛敦发觉这其实也没什么,换工调岗,放在每个公司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如果他真有什么不对那大约是先斩后奏了,或许会让芥川觉得自己的权威被挑衅。
但我真的没有那个意思,敦想。
所以他不知道为什么芥川龙之介表情丝毫不动,甚至在听过他的解释后冷笑一声:“所以呢?”
“所以……”中岛敦被他的气势震慑住,有些头脑空白,“所以……?”
“这就是你最后考虑出来的东西?”
芥川龙之介问。
他这番话语忽而把中岛敦拉回不久之前那个闪耀着宁静而皎洁的明月的夜晚,时间真的没有过去多久,事情好像就发生在昨日,他尚且还有勇气把真心捧给人看的那个节点——他也从来没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就败下阵来。
但是不能逃避,芥川龙之介这样问了,他必须给出回答。
中岛敦突然觉得有些累。为什么我总是会遇到这种进退两难的境况?之前立原道造曾经开玩笑说他命好,但他真的从没有受过诺恩斯女神一点恩惠,从出生就被抛弃,童年时见到的尽数是黑暗;他在混沌之中守住了自己,遇见太宰治时以为苦尽甘来,但转头又落入新的陷阱——如果这个人从开始就注定不属于他,那么为什么又要给自己开这种玩笑?
比起得到之后再失去,中岛敦宁愿从来没有拥有过幻想的机会。
芥川龙之介应当是明白这点的,他既然曾经经历过世间人情冷暖,再来逼迫自己说清答案,是不是残忍得有些过分?
中岛敦想到这里时不知道自己应该摆出什么表情来面对,他甚至都摸不清芥川真正的心思——我连了解他都做不到。
“对,那件事,我想过了。我觉得我们不合适。”
不合适,这下反倒是芥川龙之介觉得可笑。他当初与樋口一叶分开时也是因为这个理由,两人所看的目标全然不同,道不同不相为谋,芥川当时是那么想的;谁知半年过后他遇到能够触及真心的人,最后竟然也是被同样的借口拒绝了——
真是讽刺。
可是有所不同。
如果中岛敦当真深思熟虑过,最终还是选择了相反的那条路,打算与他背道而驰,虽然遗憾,但他坚信无论谁都不会后悔;但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中岛敦显然被什么困扰着,如果不是冷静思考后才确认下的因果,芥川龙之介不会认同。
——何况他想要离职的消息甚至是太宰治先一步通知了自己。
中岛敦早晨从他办公室离开后当真假装得一如往常,他虽然不是机灵的性格,但在掩饰内心所想上几乎称得上无出其右。芥川龙之介知道他昨天有一瞬失常,如果较真去猜测他也大体能感觉到原因与樋口一叶有关,只是他到底不是中岛敦,没办法完全确认中岛敦的心思,一时也无从下手。
只是他没想到给中岛敦打电话时对方居然明目张胆挂了他的电话,还关了机。
说担心和忧虑还是有一些,但芥川龙之介相信中岛敦足够成熟,有自己的主见,所以选择退后一步等待着;他给了中岛敦空间,这部分空间现在却成了纵容对方一退再退的保护伞,甚至让他有勇气一声不吭地想要离开。
“不合适?”芥川龙之介把这三个字重复一遍,“事到如今你才想出这么敷衍的借口来?倘若你真么觉得,那么从最初不就应该拥有这种觉悟?”
最开始就不要透露出一点会令人心动的要素给人看,隔绝一切不必要的私人感情不是更好?
“——那晚你又何必上前来?”
他语气生硬,又带着愠怒,听来就像在质问。这种质问令中岛敦心底翻涌的感情一时冲上来,他咬着牙,眼眶泛红:“我也希望我从最开始就没来过。被感情驱使最后只会一无所有,我以为你明白的,芥川,是命运在跟我开玩笑,我不是能够待在你身边的人。”
芥川龙之介被这番不知到底是在否定谁的话语也搅动了火气,他以为自己已经表明了心意,感情与心都牵引着他,最终的指向只有中岛敦一个人,中岛敦却能在这种情况下仍旧说出“我不是能够待在你身边的人”。
到底是谁的心意一文不值?
他在逼仄而狭窄的空间中又欺身向前,声音中已然是压抑不住的怒意,甚至怒极反笑:“那你倒是说说,在你眼里,我需要什么人待在身边?”
“——樋口一叶都已经回到你身边了,你现在还要这样来问我吗?!”
包括芥川龙之介在内,没人见过中岛敦真正发怒的样子。他似乎永远是温和的,滴水不漏,称呼后恭恭敬敬加着敬语,言辞从未锋利伤人过,像身体里根植着什么程序那般规矩到有些虚假——可是芥川龙之介是他完美程序的缺口,他面对着芥川龙之介时会耍脾气使性子,会闹别扭,会直言不讳地说出自己的想法;甚至在经历了几个月的相处后,他会这样狼狈地把面具撕碎。
眼泪只是生理现象,但引起生理现象的原因却不尽相同。中岛敦说不清哭泣的原因是愤怒还是难过,也同样说不清愤怒或难过的源头究竟是妒忌还是自卑感,但是那一刻他压抑着的感情突然爆发了:他对着芥川大声吼了出来。
芥川显然由于他的反常有片刻迟疑,接着说:“樋口她……”
“她那么喜欢你,”中岛敦抬手抹了一下眼眶,湿漉漉的,“她那么优秀,而且是你以前的女朋友,是你的初恋。既然你的初恋回来了,我的初恋就该结束了,有这种自知之明难道不是好事吗?!那你为什么还要逼我把这么明显的事实说出来,这样你会更有成就感一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