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樋口一叶突然被提及了名字，轻轻出声，但很快意识到对方并不是想让她也加入谈话，于是又敛了声。
中岛敦说完果然头也不回地拉开门走出去，甚至没有说清他进到办公室的理由，芥川龙之介在半透明的玻璃后一直凝视他的背影，甚至一时出了神。
……感觉有哪里不对劲，他想。
“那个……前辈？”
樋口一叶小心翼翼叫他一声，把刚刚泡好的蓝山咖啡往他面前推了推。
芥川身形一顿，从自己的思绪中回神，淡淡对樋口道了一声谢。他拿起那杯咖啡时心里很清楚这是樋口按照自己当初的口味调制的，蓝山咖啡加糖，不多不少正巧三块，他应当熟悉这股味道——可是咽下时他不自觉皱起了眉。
太苦了。
咖啡加糖，没有任何不和谐的因素，他习惯了这个口味将近三年，樋口一叶也从来不会在有关他的事情上有所懈怠，可是太苦了，苦得像缺了点什么那样令人难过。
芥川龙之介难得在办公时间走神了两次。
樋口一叶见他只喝了一口便直勾勾盯着杯子不出声，一时疑惑，于是咬着嘴唇不安地确认：“哪里有问题吗，芥川前辈？”
芥川说不出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他眼睛慢慢地眨了两次，在樋口一叶几乎以为她不会得到回答时，芥川龙之介终于出声：
“——下次加奶进去吧。”
他说。
中岛敦果然一上午都没有再踏进芥川龙之介的办公室，他在普通职员的办公区有一张单独的桌子，从芥川那里离开后他一直坐在桌前整理这段时间帮对方做的各种日程，有些长期项目还没做完，他打算把没做完的这些转交给樋口。
其实早晨去找芥川时他本来打算把自己打算调回原职的事情悉数告知，昨天他在吸烟区遇见太宰治，没有前因没有后果，突然提出这种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要求后太宰治却只是简简单单地笑了起来。
“可以啊，如果敦君真的这么想。”
但站在对方面前时却不知不觉就放弃了说出这个计划——不说应该也是可以的，毕竟都在同一个公司，只要自己不会影响到工作进程，即便不告而别也不会掀起任何波澜。
想这些其实也没什么意义，中岛敦觉得自己并不适合沉浸在伤春悲秋之中，虽然他仍旧是慌乱而不安的，但他仍然不敢让自己被这些情绪控制，因为一旦放纵自己去肆无忌惮悲伤会令他觉得自己再次回到了孤独而黑暗的过去——明明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走出来，他不可以再回到那里去。
他不可以为了任何人而回头怜悯过去的自己。
但这些情绪到底还是有些影响到了他，中岛敦在工作里沉浸到午休时间，一抬头发现人走得七七八八，大约都是去吃饭休息了。
敦叹气，伸了个懒腰后从位子上站起来，长时间盯着电脑屏幕令人有些疲倦，他决定先到洗手间去洗个脸。
洗手间倒是十分清静，中岛敦在外室的洗手台打开水龙头时只有他一人的水台发出哗哗声，倒有点孤山深水的意味。中岛敦在心里这么想着，自嘲地笑了一下，想得太多，他或许应该休假了。
敦把手从自动洗手台拿走后抽出纸巾擦干脸，接着弯腰把废纸扔进纸篓；就在他抬起头时，透过那面巨大的镜子，敦敏锐发现似乎有什么人正在往这边走着——
那人走进来，见到中岛敦后也愣了一下。
是樋口一叶。
两人算不上熟悉，不可能随随便便开口搭话，更别说中岛敦面对着樋口一叶时总有些退意在萌生着，于是他只是对樋口笑了一下便打算离开。只是樋口一叶这时突然开口将他叫住：
“等一下……中岛先生。”
出于礼貌，中岛敦没有假装自己没听到那声也有些犹豫的呼唤，但心脏的确是空了一拍，他背对着樋口一叶整理好表情才带着笑容转过身。
“有什么事吗？”
“……这个，是关于芥川前辈……”
“工作方面的话你不需要担心，”中岛敦的笑容无懈可击，“我已经快要把全部交接资料整理好了，最迟明天上午就能拿到中也先生那里盖章。”
“是这样。”樋口一叶点了点头，“辛苦你了。”
“没关系，是我应该做的。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中岛敦觉得手心有些出汗，他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不够危险，但足够令他心神不宁。他不知道源头在哪里，可能是自己，但更大的可能是面前的樋口一叶，敦现在想做的只是快点从她面前离开，否则连这里的空气都会令他觉得窒息。
樋口最开始并没有回答，她也像在挣扎着一样表情焦虑；但眼见着中岛敦快要转身离去，她情急之下还是开了口：“请稍等，还有一件事想要问你。……你喜欢喝牛奶吗？”
“牛奶……？”中岛敦反倒有点云里雾里，“我……还好吧。但是说起来的话芥川他最近好像有点喜欢，可能是因为前段时间我一直在买的缘故。”
樋口一叶的瞳孔扩散了一些，眼神却变得有些黯淡。
“是吗，”她说，“是吗。”
“要是没什么事情的话……”
“我不会把前辈让给任何人的。”
被这样强势而直接打断话语的中岛敦甚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呆呆地反问：“什么？”
“我不会把前辈让给任何人，”樋口一叶直直盯着他，表情是坚定的，可眼神又很焦虑，“即便要用抢的，我也不会放手。”
她说不清自己是怎么察觉到那点奇妙而暧昧的气场的，或许只是直觉，或许是她想错了，或许是事实根本南辕北辙，但她莫名笃定，如果现在不在这里说出来，自己就会失去什么。
搞错了也无所谓，这个世界上除了芥川龙之介的拒绝，她不会惧怕任何事。
中岛敦被这样的眼神盯着，大脑有一瞬间是空白的，可是意识到那句话真正的含义时脑中又只有一句话反反复复来回循环：她是知道的，她居然是知道的。
可是宣战来得太晚了，中岛敦想，现在对我说这些其实也没有多大意义，从最初开始就会输的那个人是我，一直都是。
我没有想要跟你抢。
“我没有想要跟你抢，”于是他说，笑容带着点苦涩和勉强，“我跟你没有办法相提并论，樋口小姐。”
在听了这句话樋口一叶的表情不似他想象中那样放松下来，反而越发陷入近似悲伤与悲悯之间的夹层中摇摆不定，甚至看着他的表情像是要哭出来。
她的确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我见犹怜。中岛敦不明白她为什么会作此反应，只是在自己已经决定要放弃的情况下，他实在不忍心再令这样执着的女孩忍受煎熬了，于是摇摇头：
“您没有必要这样，樋口小姐。我已经和太宰先生联络好，很快就会回到我原来的职位上去，不会再呆在芥川身边；况且……”
他停顿一下。
“况且我对芥川也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的感情。我不喜欢他。”
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撒了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大的谎。
他从来不知道撒谎也是会痛的，不足以痛到杀死自己，可是钝刀在心头漫不经心地游走，悬空的虚浮感给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中岛敦当然喜欢芥川龙之介，比他现在能够付出的所有代表喜欢的感情都要更喜欢，但这同时意味着他能付出的仅此而已，远远不够。
他不可能要求别人去珍惜这种带着残缺的不完整的爱意。
樋口一叶紧绷着的身体略微松弛，她的表情终于随着他的话语变得难过起来。
“对不起……”她有些无措，“我只是……谢谢。”
最后女孩抬起那双明亮的褐色的瞳仁，坚定而缓慢地再次重复道：“谢谢。”
谢谢他的退让，谢谢他不愿意施与自己一点恶意的那份善良。
谢谢他愿意在明明深爱着的情况下退出她也同样深爱着的另一个人的人生。
对樋口一叶说出这番话后中岛敦觉得身体中的力量几乎全部被抽干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座位上的，也不知道是谁在身体里替他完成了剩下的工作，总之那个电话打进来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几乎要与现实世界脱了节——其实自欺欺人是多么有用的一个技能，可惜中岛敦不够精通，没办法学以致用，他只会被芥川龙之介相关的那些事情牵一发而动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