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欠我半座皇陵(10)
江瑗应了一声,然后低头不语。
多说多错,季玦又是个冷淡寡言的,他这副做派,钱二郎应当不会怀疑。
“我该练策论了。”江瑗说。
钱二郎知道季玦这是逐客,在季玦桌上顺了几片杏片,感慨这个时节能吃上杏子,季玦过得可真是令人神往。
江瑗写着策论,想着自己是临时抱佛脚,不由悲从中来——他应该、还算……宝刀未老吧?
他打了个哈欠。
他那个名义上的父皇钟爱骈文,他便把文章作得花团锦簇——这种策论真无聊——与其堆砌辞藻,还不如去干几件实事。
他又想到了他见过的,历代戴着镣铐跳舞的状元郎们,又打起了精神。
他已经做好了万不得已,代季玦科考的准备了,虽然这准备让他心虚。既是对其余诸考生不公的歉疚,又是对季玦本人不公的歉疚——季玦之才,怎么也用不着代考。
不知何时能换回去,他闷闷地想。
作完策论时丑时刚过,江瑗就收到了三皇子江瓒明日邀人诗会的消息。
这位江瓒是刘贤妃的儿子,也算是个妙人儿。自幼便爱舞文弄墨、吟风弄月,说他附庸风雅吧,他还勉强有几分真本事——只是心胸实在算不上宽广。
江瓒政事做得平平,偏爱艳科小道,耽于梨园乐坊,经常被江朝的皇帝陛下指着鼻子骂,骂他不走正道。
这又如何呢?朝野上下,有识之士的眼珠子都尖利着。被骂,还说明皇帝眼里有这么个人。而江瑗这种不管做什么,皇帝都浑不在意的,才是真的扶不上墙了。
而江瑗知道,这位皇帝骨子里还存着几分对书蠹诗魔的追求,嘴上骂得欢,心里却是喜欢的。
江瓒应该是几个皇子中,最像皇帝的一位了。
前几日郑相的嫡长子郑祎外放出京,江瓒折柳送别,做了首词强赠人家,整个意象凄凄惨惨戚戚,仿佛人家郑祎去的不是富庶繁华的景州,而是瘴疠肆虐的岭南似的。
词本就是艳科小道,他还写得像郑祎被贬,即将一去不复返一样,隐隐有几分咒人的味道。传至开来,好几个长着眼睛的都觉得他在恶心郑相。
——毕竟近年来,郑相有微微向皇后的老四、老六那边倒的苗头。
江瑗觉得江瓒也不算太聪明,郑相十几年来都炙手可热,势力盘根错节,“郑半朝”之名也私下里传了多年,若是给江瓒使个绊子,江瓒还不一定能招住。
谁知道江瓒的小脑瓜里又想些什么呢?
江瑗觉得一直待在客栈心口闷得慌,刚好可以去诗会逛一逛,若是能为季玦积几条人脉……
“不,季玦不需要人脉。”江瑗沉思。
他把那张烫金的帖子压了箱底。回贴说自己舟车劳顿,水土不服,又忙于备考,一时不察染了风寒,需要安心修养。
然后他拿着那盘子杏片,盘腿坐到床上,再拿了一本策论集,又开始了他懒懒散散的一天。
翌日晚间,钱二郎又推门来找江瑗。
“何事?”江瑗板着脸回首问。
钱二郎心里一惊,总觉得季玦哪里不一样了。
江瑗是个爱笑的人,但他总以为季玦板着脸,那他也板着脸,他就像季玦了。
灵魂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与生俱来然后后天浸养的气质也很奇妙。季玦板着脸时,透着一种疏离的冷淡,会让人觉得仙凡有别,仙人殊途。而江瑗板脸,虽说依然会分出云泥之别,可这天上的云不是仙,而是骨子里透出来的赫赫威势。
狮子打盹了十几年,也变不来猫。
钱二郎忽略方才一瞬季玦的那一点违和,道:“昨日诗会上,王怡出了好大的风头。”
“……王怡?”江瑗试探着问——毕竟那些卷宗他还没来得及看完,就上了季玦的身。
“你忘了?就是在路上找我们麻烦的那个。”
“哦哦,他呀?他怎么了?写出一首好诗?”他呀——我其实不认识。
“那倒没有,他送了三皇子殿下一枚玉箍,那可是洒金皮的。”
“红璞啊,我也有许多啊……”江瑗脱口而出。
“你哪儿来的这种玉?!”钱二郎看着他,眼含怜悯,就像在看一个白日做梦的傻孩子。
江瑗这才想起他已经不是原来的江瑗了,他尴尬地沉默一瞬。
然后他开口圆回来:“殿下之前偷偷赏给我了。”
钱二郎眼里的怜悯更浓了,这次是对他自己贫穷的怜悯。
“那也不一样,”钱二郎道,“王怡送的那个,是四千年前的。”
“噫……”江瑗没什么感情地感叹了一下。
“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江瑗抬头,眼里透着几分可爱的迷惑。
第12章
钱二郎恨铁不成钢,痛心疾首道:“你看看人家,该送礼就送礼,半点不含糊。”
“哦。”江瑗吃了颗糖。
“别人都已经开始行卷邀名了。”
“都是花架子。”
江瑗并没有敷衍钱二郎,皇帝近年来眼里愈发容不得沙子,行卷邀名已经行不通了。
前期名声再响,最终还不是靠考试的那几张卷子?更何况,以季玦的年纪,哪需邀名?恐怕青州季玦之名,早就传遍盛京了。
比如说昨日来自三皇子的那张帖子。
江瑗拿着三年前的考卷,思考着如何破题。
钱二郎把他的卷子拿到一边,笑道:“我们该出去了。”
“去哪儿?”江瑗一时反应不过来。
“哥哥带你逛花楼,走着?”
“走着!”江瑗也笑。
京城最大的花楼和戏园一样,都坐落在长街对面的安乐坊,是整个京城最大的销金窟。
一进花楼,一阵淡淡的香风扑面而来,甜而不腻,沁人心脾。老鸨看着这二人进来,把视线投向了江瑗腰间的青玉玉佩。
然后她就露出一个风韵犹存的笑,调侃道:“小公子这么小……就……?”
其实十五已经不小了,大户人家的孩子这时大多已经知事了。而有些皇帝,十二岁甚至更早就会加冠。
江瑗没搭话。
“我们找柳姝大家,”钱二郎道,“听说她是全盛京名声最响的花魁。”
老鸨抬起眼皮子,觑了一眼钱二郎:“柳姝大家是谁都能见的?”
江瑗把腰间的青玉玉佩在老鸨面前晃了晃,递了过去。
蝙蝠和忍冬花纹晃花了老鸨的眼。
江人尚玉,这青玉本就不俗,雕工更是极好,线条干净利落,转势优美流畅,一看就知极其贵重。
老鸨收下那玉,再看了江瑗一眼,换了口风:“小公子可真俊,是该让我家阿姝见见,我让婢女引你们去。”
江瑗点点头,跟着引路的小丫头来到三楼的一间房门前。
“柳姝姐姐,开门!”
里面应了一声,门开了。
“你们进……咦,另一位公子呢?”
“你没注意吗?他被方才二楼回廊上的那位粉衣姑娘迷了眼,跑到那个姑娘面前搭话去了。”江瑗道。
“哦,”小丫头点点头,“那你一个人进去吧。”
江瑗迈进门槛,小丫头便从外面为他贴心地合上房门。
这间屋子布置得雅致,却也花了大价钱,一开门看到的,就是一方不小的温水池。
池后立着一面忍冬花纹的屏风,遮住了所有视线,有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感。
江瑗绕过水池,走到了屏风后,就看到了坐在桌边的他自己。
或者说拥有着他的身体的季玦。
“呦,柳姝姐姐?”他调笑道。
季玦指了指房间的另一处,也笑着回他一句:“柳姝姐姐在那儿呢。”
那处床榻的纱帐里,确实坐了个姑娘。姑娘见他进来,微微颔首。她向五殿下行了一礼后,不知道碰到了哪处机关,床榻下的暗道开启,她翻了进去。
江瑗微笑:“现在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他走上前去,抱住季玦。
这种亲密的动作是季玦始料未及的,他呆了一瞬,犹豫一下,扶住江瑗的头。
抵足而眠都有过,一个拥抱实在不算什么。
一切他乡逢故知的喜悦、死而转生的复杂心绪、百转千回的纷杂念头,都在这个无言的拥抱中。
然后他们发现,他们的视角发生了转变。
季玦感觉一双手抚在他的头上,江瑗则感觉有手环住了他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