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爹,咱们是一家人啊。”陆离道。
“一家人?”
“爹,您难道忘了,您答应让阮妹做我妻子的。”陆离急道。
“我是答应过,只不过……”陆父叹了口气。
“那么爹昔日里与阮伯伯的情谊呢?”陆离道,“爹一向清高自守,难道从前仅是趋炎附势吗?如今阮府没落,便要落井下石吗?”
“岂会有你说得这般严重?”陆父叹道,“爹何尝不想帮他们?你若是有心娶那阮丫头为妻,为父自然不会阻拦。以后若是结成了亲家,自然会对阮家施以援手,只是再想过从前的日子,怕是难了。”
“既是江湖中人,又岂能匡于世俗,在乎那荣华富贵?”陆离笑道,“爹,我就知道,您是好人。”
“当我告知她我们的婚期时,她没有拒绝,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异样,但是也没有我想象中的喜悦。”陆离道,“如果那时,我不是那么单纯,不是那么自信,不是那么爱她,或许,我便会察觉到那一场早有预示的阴谋;或许,我便不会请求父亲下聘;或许,我便不会喝下那一杯毒酒……四月初九,黄道吉日,却成了我灵月山庄的祭日。”
“占卜之术,防的是天灾,防不了人祸。”紫贝道,“正如天时地利人和,若无人和,纵然天时地利兼具,亦是枉然。”
陆离垂下眼帘,凝视着酒中暗青色的还生草,十指环绕着青色的草叶,渐渐合拢,握成了拳头。
紫贝若有所思地望着陆离,不经意间,还生草在他的指间冒出新芽,暗青的芽叶缠上他的手指,蓦然间,酒壶迸裂,烈酒喷溅到紫贝的脸上,那还生草在他深厚的内力下灰飞烟灭。
紫贝用袖口掩面,拭去脸上的酒渍,她望着陆离脸上伴着汗水垂落的酒滴,心下黯然,问道:“你费尽心思,重回封陵,便是为了毁掉它?”
☆、第六章 西行雪山
陆离原本静如死水的心因这刹那的毁灭而风起云涌。他的额上渗出丝丝汗意,顷刻间起身迈出门去。
紫贝听见清风敲打窗子的声音,淡淡的失落之意泛上心头,她驻足于眼前窄小的房间里,无限的迷茫令她不知何去何从。
远方的麦田呈现出一片璀璨的金黄,明耀照人,带给陆离的却并非丰收的喜悦,他毕竟不是平凡的农夫,尽管此刻,他多么希望拥有这平凡的快乐,然这希望,终是奢望。
天色渐暗,陆离依旧独伫于夜风之中,他的目光幽远而空茫,曾以为明明坚定的方向却变得那般不可捉摸,那么他所坚持的又是什么?那么他苟且存活的意义又是什么?
紫贝悄然来到他的身后,但这细微的脚步声依然未能逃过他的耳朵。
“我打算回雪山去,这一回,是真正地离开。”陆离道。
“你还会回来吗?”
“会。”他答得不假思索。
“既然会回来,又怎么算是真正的离开?”紫贝道。
“可到那个时候,你看到的,便不会再是今日的陆离了。”他的声音里流露出一贯的冷漠,只是今日,冰冷更甚。
紫贝心底莫名一凉,沉默半晌,她道:“我要与你同去,我要尽我所能,阻止那一天的来临。”
“听说柳乘天已经开始怀疑你了,你这是无路可走要投奔我,还是与他密谋来设计我?”陆离的语气忽而变得凌厉,他转眼望向紫贝,目光冰冷彻骨。
紫贝心中一痛,眼眶泛酸,沉声道:“事到如今,你仍是这般看我?”
陆离别过头去,似乎因她这话而黯然神伤,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终是欲言又止。
东方泛白之际,陆离牵马踏上前路,他在路口牵马徘徊,身后却是空无人烟。良久,他叹了口气,拉住缰绳,欲翻身上马。耳畔却忽而传来渐行渐近的马蹄声。
紫贝在陆离身旁下马,望着他怔然的神情,心下安定不少,但忆起他昨夜的话,心中依旧难抑愤懑。但紫贝毕竟年轻,纵然较同龄少女成熟,但在陆离面前,仍是沉不下性子。未几,便忍不住先开口问道:“方才见你在此徘徊许久,可是等我?”她说这话之时,语气暗藏得意。
陆离望着她因气愤而变得微红的脸颊,不由一笑,道:“我在等江成,你是江成吗?”
紫贝知道江成便是那个络腮男人,尽管他因送酒剃了胡子,但依旧抹不掉留给紫贝的最初印象。
陆离翻身上马,扬鞭而去,紫贝当即跟上。然而陆离并未如紫贝所料一般策马狂奔,而是任那马儿自由行走,好似游赏风光的路人。紫贝亦随之放慢了速度,行了半晌,她道:“你说要等江成,为何尚未等到便径自前行?”
陆离听罢一笑,并未答话。
紫贝只当他是无话可说,心情霎时舒展不少。
二人行了半日,便下马歇息,紫贝注意到陆离的眼角隐隐泛黑,阳光刺目,只道是自己眼花,便未有细问。
陆离坐在树下,拿出一壶水来,转手递给紫贝。紫贝不料他竟有如此举动,惊异之下竟忘记抬手去接。
“你匆匆跟来,定然忘记带水,快喝吧。”陆离道。
纵使仍未能从这话里听出一丝感情,紫贝的心却因之温暖不已。
紫贝接过水来,虽然早已口渴难耐,仍是轻啜了两口,便递还给陆离。她感受到陆离不解的目光,急忙解释道:“天热,这荒郊野岭的,也不知道几时能见户人家,还是省着些用,”
陆离难得露出一丝轻笑,这笑容里不再有往昔的冷漠,他道:“你放心喝,喝完我带你去取水。”
紫贝登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其实她亦能算出水的方位,陆离此语便是要戳穿她的谎言。不过她无需为此窘迫,定了心绪,便道:“既然如此,我便直说,依你现下的体质,怕是撑不到雪山,若是再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莫说是回封陵,你也只能死在雪山了。”
“你看得很准,可有一点,你是看不出的。”陆离缓缓收起脸上的笑容,道,“我会死的,可我不会死在雪山,也不会死在回雪山的路上。”
“还生草?”紫贝心中犹疑,终是问道,“还生草当真能够改变命数?”
“不,命就是命,改不了的。”陆离黯然道,“还生草纵然珍奇,改变的终究只是生死,然而生死,并非命数。”
“你信命吗?”紫贝问道。
“从前不信。”陆离道,他的眼神黯然似灰。
紫贝自知不该多问,心知长路漫漫,无需急于一时,便不再言语。
陆离果然没有食言,二人再次上马,行出百里之外,便是一潭清流,仰头望去,山泉汩汩而来。
二人见天色已晚,便在此歇息。
紫贝张开手掌,沁入涓涓清流之中,登感神清气爽,一日因炎热与赶路而产生的疲惫之感尽消。她回头对陆离笑道:“你快过来,这泉水可凉了!”
陆离的嘴角露出一抹淡然的微笑,并未答话。
紫贝见他靠在老树之下,一动不动,便起身向他跑去,恍然间,发觉他的眼角黑气凝重,甚至乎遮盖住了他那枚褐色的痣,紫贝这才肯定白日里自己并非眼花。
陆离见她走近,猝不及防地被她制住了手腕,他此刻却无力还击。
紫贝略通医术,早已看出端倪,却未料到他竟已至此种地步。“除了还生草,还有别的东西能救你吗?”
陆离垂首不语,只感到喉间干涩,良久,方才说出一句话来:“没有了。”
“那你为什么要毁掉江成拿来的还生草?”
“那株还生草有十八个年头了,柳乘天用酒来封存它,是为了保持它的药效,可是他不知道,还生草长年浸泡于酒中,功效已全然入酒,其本身早已无任何价值,而我,不能饮酒。”陆离道。
“你是担忧柳庄主发现还生草的秘密?”紫贝已明白那便是十八年前钟道长带给陆离父亲的礼物。
“是,他决不能服下还生草,否则,我将功亏一篑。”陆离的目光凝重异常。
“你要他死?你怕他因还生草而练就不死之身?”紫贝道。
陆离望向紫贝,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不死之身?你岂会如此天真?你以为我也是不死之身吗?”他说着,只感到胸口一闷,险些喘不过气来。
紫贝察觉到他的异样,慌忙起身到池边取了一大碗凉水来,喂他饮下,然而水至唇边,便听见他几声猛咳,便再也咽不下去了。紫贝见他如今这副凄惨的光景,心下再无半点气愤与猜疑,柔声道:“别说了,你好生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