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起兮(54)
不听他解释还罢,如今亲耳听到言清狗嘴里吐出“傻子”二字,我顿时一股子怒火涌上心头,直蹿脑门,不等他说完,我一把掀开被子抬手拨开卷帘,虽然很久没下床腿有些发软站不太稳,但还是两三下跑到言清跟前儿拽着他的胳膊道:“桃子,快过来按住他!”
言清似乎没想到我这个时候会跳下床,突如其来的一系列举动让他愣了许久都没有缓过神来,乖乖地将手臂置在桌案上让桃子死死按住。
我在屋子里来回打量,终于找到了一把看起来还比较锋利的剪刀,在言清手腕上来回比划,刀光一闪,他这才突然回过神来,上蹿下跳地大声喊叫:“好汉饶命,有话好好说!本是同窗友,相相相……相煎何太急。”
奈何桃子力气实在太大,言清挣脱了半天未果,又耷拉着耳朵老实地坐了下来。
我嘴角一弯,盘腿坐在桌子上,用手摸了摸他手腕上戴的金丝线镂空镯,高兴道:“样式真好看,我方才还说用剪刀将它剪开来着,仔细一看,啧啧这手艺,真是不得了啊,比起当初装饰在云起那身流云锦绣外衣的腰间值太多了。”
镂空镯由无数片雪花拼接而成,每一朵雪花的中央都点缀着极小的珠子,各片花瓣紧紧相扣,连接起来形成了一个环状。我眯眼道:“不然,送给我呗?同窗一场呢。”
言清一听立刻炸毛,又开始扭动着手臂蠢蠢欲动,咬牙道:“不行!这是阿雪请岭南的一个手艺人做了足足月余才打出来的。”
我一听这里头有卿雪的功劳,估计他打死也不会给我了,心下便放弃了向他索要的念头,但嘴上故意不依不饶道:“卿雪请人做的?那更得给我了,我俩在长安城的时候拜了姐妹的,一家人比跟你的关系亲多了。”
桃子跟着瞎乐:“对对对,我作证。”
言清一急,作势要张口咬我胳膊,我灵活地躲闪开来,弯着腰捧腹大笑。记得小的时候,每每我欲抢言清身上视为珍宝的物件,他便呲着牙要咬我,一晃十载春秋,现如今言清还是儿时的模样,我也一样,在他跟前爱笑爱闹,这让我不禁想起岭南的那段旧时光。
有时候,你真的是拿“故人”这个词没有一点办法,就如同那粘牙的灶糖,承载了太多儿时的记忆,他们曾经出现在我的生命里,自此便成了我幼时全部的记忆。也许是因为以前忘记过,我第一次觉得,有记忆是一件十分幸福的事情。
我一时开心,拿着剪刀在言清左手臂跟前比划来比划去,时不时还发出绞动的声音,言清磨着一口好牙时刻准备着咬我,惹得桃子扶着桌角笑得像是抽了风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檐下燕呢喃,屋内欢笑声与怨气声此起彼伏,正一派祥和。
不过这祥和的气氛持续了没半柱香的功夫,突然戛然而止。
院内不远处的沧江海棠树下,明媚柔和的阳光里,云起突然站在那里。
第六十六章
我看到他的时候,正笑趴在桌案上朝着言清挥舞剪刀,一抬眼,却看见云起清清冷冷地望着我,我一愣神,竟忘了还正在大笑,也忘了合上嘴巴,只静静地听着门前风铃木叮铃作响。
言清如释重负,趁我分神的空档一溜烟钻出了院子,顺便还顺手带走了嘴里嘟嘟囔囔不情愿离开的桃子。
我瞥了一眼云起的方向,他似乎是笑了,从光晕里朝我走来,他的步伐很大,像以前的很多次向我走来的那样。
我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往事历历在目,五味杂陈。
曾经我们一起骑马穿林,跃过屋檐,看星星看日出,看满天浮灯照亮了侧颜,他说愿我此生顺遂,不苦不惊,不再漂泊。可后来他眼睁睁看我跌落万丈悬崖,我不知道他当时是什么心情,但这事儿说到底怨不得他,我怨的,是他从不把心事说与我听,很多事他不说,我心里难免会起一层隔阂。
云起走进屋子,与我隔着一个梨花木桌案的距离,我低头盯着光光的脚丫子不敢抬头看他。言清以前总说,我一见着云起,脑门上就只写着一个字,怂。
其实我倒觉得没有那么严重,起码我做傻子小兮的时候,经常对云起耀武扬威,一言不合就又哭又闹,一点成熟大姑娘的自觉都没有。那阵子我忘却前尘往事,云起一遍一遍教我念字,哄我喝药,背我去学堂……
我突然鼻子一酸,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云起,此前我理直气壮地认定云起对不住我,我不同他计较,是我大人不记小人过而已,可谁也不成想,后来我做了傻子,云起那般待我……
我抿了抿嘴唇,想要问清楚很多事,落崖并非偶然,到底是谁要杀我?云起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有人要对付我,所以不让我插手取药的事?他与皇家究竟又是什么关系,为何七皇子如此讨厌我?
还有,关于沈秋磬。
一想到她,一时又不知道如何开口,我心里总觉得堵着个东西,闷闷地。
头顶传来温温凉凉的声音:“怎么不说话,方才跟言清不是玩得挺好?”
我继续低着头装没听见。
见状,他绕过桌椅走到我跟前,刚要抬手拍我脑袋,无意间看到我紧紧并在一起的光脚丫子,脸色骤冷,十分不温柔地一把抱起我放在榻上,扯过暖被盖在我身上,冷声道:“你自己身体是个什么样的心里没数?光着脚玩自虐呢这是?”
莫名其妙地生哪门子气……
虽然嘴上凶我,但双手却很温柔地来回揉搓着我冰凉的双脚。他的指腹不轻不重地划过我的脚心,我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云起闻言看了我一样,神色稍缓了一些。
我伸手拨弄了一下他的手掌,将脚缩了回来,笑道:“云起,我不是那个傻子小兮了,你不必这么照顾我,倒显得我像个智障……”
云起皱眉不满:“谁说小兮是个傻子?”
我急忙摆了摆手:“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说她……”哎?不对啊,我不就是小兮么,干嘛要道歉解释,于是抬头一看,云起果然憋不住笑着看向我。
我拖着下巴想了想,问道:“你是不是就喜欢……傻子啊?”
“嗯。”
天啊?这个人审美真是奇怪极了,喜欢傻子是个什么道理?
他失笑:“是不是还没缓过神儿,想什么呢,什么傻子不傻子的,筠儿是你,小汐是你,兮衣飞扬不还是你么?”
筠儿是你,梓汐是你,小兮也是你,余生欢喜,全都是你。
我想起那个在瞿如谷的午后,云起揉了揉我的脑袋说过的话,顿时别别扭扭地红了脸,嘴角不由得翘了起来,拉过被子盖到头顶,不想这模样被他瞧了去。
他隔着被子敲了敲我的脑袋,又扯掉了蒙在头上的被角,挑眉道:“又玩自残?”
你才自残,我又没说要把自己给捂死。我暂时还没想好要怎么与云起相处,便不想跟他扯这些没用的,遂转移话题道:“这里是哪儿?”
这地方我没来过,既不是程府也不是瞿如谷,我估摸着应该已不在岭南。
云起道:“扬州城,豫王府。”
我张了张嘴,还是吃惊了一把。豫王乃先帝第十子,分封江南一带,说起来也算是云起的皇叔了。豫王旗下的火骑兵善阵法,精谋略,是十八方诸侯里实力最强者,不知云起来此处何意,难道是要向他借兵威胁皇上?
事实上,还是我想的太简单了。
云起靠在榻上,毫无避讳地跟我讲了如今天下形势。不久前长安城兵变,七皇子趁雍王与云起都不在京,带他驻守在京城附近的赤峰军包围皇城,彼时禁军投靠七皇子,兵部尚书郭钟被他软禁,兵符也被七皇子收缴。皇上暗卫拼死给雍王发来一封密信:尔等速速前来救拔于朕,斩杀逆贼,往事作罢。
我翘着腿看了看这封皇上亲笔的信,不由得咯咯地笑,方才云起与我细细说了皇上欲行永生不灭之术的事,我指着信道:“他还真是怕死。”
云起不满地瞥了我一眼,我赶紧乖乖地放下腿塞回被窝里,又殷勤地朝他身边挪了挪,见他有些高兴了,才道:“云起,这些时日都发生了什么,你都一一讲给我听吧。”
他说了我为何落崖的事,说了皇宫里有为我续命的药,说了他是三皇子一事……这些在刚听他分析天下形势的时候,我已经猜的七七八八,便也没有很是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