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起兮(27)
云起一头黑线:“……又在胡说什么?”说着拉我起身,唤人来锁了院门便与我回府去了。
一路上我百思不得其解,德庄三年,也就是当今圣上即位第三年,约莫二十年前的样子。这王与长姐说的应是魏王与王妃,妾应是某位后宫妃,而圣上降罪又是什么意思?我不知为何冷不丁一下子想到了那个自焚而亡的妃子,对了……
北辰宫!
御花园迷路那次,我听那个小婢女说北辰宫被一把大火烧成灰烬,皇上因怀念北辰宫的主人所以又新建了一座宫殿,这其实也是十分合理的事情,可按着云起方才所说,那位妃子如果真的犯了死罪,又一把大火烧死自己,连她所生的三皇子都一起烧死了,皇上怎么可能会给她修建宫殿,还特意选风水最好的地方。
师父一向教导我,做人最好不要有好奇心,要清心寡欲一些,方可明哲保身。而我与师父恰恰持有相反观点,既身在俗世中,便为俗世人,自然要有七情六欲,不能强行扼杀自己的好奇心,要是不给自己找点乐子,活着还有什么劲儿。当时师父说不过我,脸色很不好看地罚我抄了厚厚的一本《道德经》。
自那之后,我的好奇心较之前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跟在云起后面踩着他的影子跳来跳去,似不经意间问道:“魏王妃常年都在凉州,不常回来吗?”
“嗯,怎么了?你想见我娘?”云起回过头挑了挑眉。
我赶紧摆手:“没有的事。我只是好奇,你娘也不回来看看亲人什么的吗?比如她的兄弟姐妹之类的?”
“你今天倒是对我娘关心的紧,她的两位兄长,也就是我的两位舅舅,都是镇远将军,常年驻在边关不在京城。至于姐妹……应该是有一个妹妹,我从未见过,只隐隐呼呼记得很小的时候娘说过一次,大约是在我出生那时就香消玉殒了吧,我担心娘难过,也未曾敢问过此事。”
由此说来,那封信中自称为若然的人,应该就是魏王妃的妹妹了。二十年前,北辰宫一把火化为灰烬,而魏王府那封旧信的主人,似乎也是在那个时候离世的。
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如果我刚才不小心在魏王府看到的那封信的主人与北辰宫自焚那位是同一个人……那云起……
不能再想了,我赶紧打消了这个念头。
回到府中已是酉时,我有些乏了,径直向小院走去。念珪扯着大嗓门,坐在众人中间声情并茂地讲述那日在刑场上陈生如何的男子气概,七尺高台眉头未皱,桃子跟个二傻子似的蹲在地上鼓掌。
我赶紧凑过去一起热闹,不过只蹭到个尾声。等众人散去,独独卿雪一人坐在原地,托着腮帮子看天。我抬头也望了一望天,她到底在看什么,分明什么都没有。
卿雪看向我,噗嗤一声笑了。
我走到她跟前,戳了戳她脑袋。心里想着,她笑起来可真好看,跟个孩子似的。这么好的姑娘,是该有人疼的。
卿雪拉我一起坐在草地上,问我:“陈生他爹娘在天上会开心吗?或许他们只盼着他能好好活着,他却为别人而活,为仇恨而活。”
傍晚的风温温凉凉,我索性平躺在草地上,还怪舒服的。闭着眼睛,想起那天在牢房里,他开心地叫我阿姐,我突然就心生出胆大包天的想法,紧紧拽着他道:“我想办法带你出去。”陈生推了推我的手臂,闭上眼睛道:“事能至此,也算得上善终了。我本来就不想活着了,觉着怪没有劲儿的,你就让我去吧。”
我眯着眼想,你觉着他该好好活着放下执念,可他觉着死了才是解脱,这里面没有什么对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
但好在,有的人兜兜转转,终究看见了那个更好的自己正被困在旧的躯壳里,所以愿意去尝试新的活法,把自己从深渊里救出来。
须臾,我枕着手臂,缓缓抬眼冲着天空一笑。那天陈生说完那句话,半晌后忽而又睁开眼睛苦笑着看我:“阿姐,我一个犯下大罪的将死之人,你,还有清晏王,你们却这般待我,我突然有点……有点……舍不得死了。”
说到后面他声音有些哽咽,低着头紧紧地拽着我的衣角,双手微微颤抖。
我说,好,那就好好活着。
一阵风吹乱发梢,打断我的思绪。我转过身来用草尖挠了挠卿雪的脖子,笑道:“卿雪,你呢,你又为谁而活?”
你把别人的人生看得这么明了,却为何看不清自己的路。
落日斜衔处,谁把天空染成姹紫嫣红。是看不清,还是假装看不清?
第三十二章
望日,城外开坛施粥。
我抬头望了一眼空中几只孤雁飞向南归的尽处,想到人常说自古逢秋悲寂寥,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再一想如今我漂泊至此不知何时方能回去岭南,竟难得的有几分伤感。只是这种伤感一旦碰到念珪,就会完全化为乌有。念珪一如既往地翻墙而入,此刻的心情完全就像是要去领免费的粥喝了,兴奋到无法自拔。
卿雪提着一篮子自己做的糕点走在后面,被她好玩的样子逗得有些乐,只掩着嘴唇笑。我诧异地盯着念珪,不解道:“你该不会真的是要和流民们抢粥喝吧?”
念珪:“……”
行到城门口时,粥棚和义诊处已经设立在城外官道两旁,我远远地看了一眼正在给年迈老丈碗里盛粥的沈秋磬,不觉惊叹道,她竟连做粗活的样子都是极好看的。其实我一直都十分之不明白为什么我心里总是抵触着沈秋磬的,她明明身无一处缺点。
这种感觉不同于我对小排葱的排斥,小排葱也很好,可我就是毫无理由地不喜欢吃,而我总隐隐觉得我对沈秋磬的不喜,大抵是有某种原因的。
念珪见今日云起有军中要事进宫面圣无法前来,一方面因沈秋磬不能跟着云起混作一处而幸灾乐祸,另一方面又因云起不在她面前碍眼而暗自窃喜,总之就是整个人放飞得无法无天,满脸都是笑意,跟在季江后头乐癫乐癫地搭建施粥的棚子。
隔着几个粥棚的距离,沈秋磬将手中的活儿交给旁边的小厮,朝我招了招手,笑盈盈缓步走来,她额头上忙得有几丝细汗也顾不得擦拭,笑道:“叶姑娘,随我去那边的义诊处可好?”
我跟着她来到城外的驿站口,突然身后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筠姐姐?”
我回头一看,果真是吏部尚书府的那位千金,她眨巴着眼睛小跑过来,盯着我看的表情给人一种“我们颇熟”的错觉,我又不好表现得太冷淡,便脱口而出关心道:“你娘她近日火气败得怎么样了?”
她拿起一颗药丸捧着手里新奇地瞧着,说道:“火气还是大得很,骂爹爹的次数与日俱增,我与哥哥倒是还好。筠姐姐,这是什么药如此好看?”
我尚未答话,便见沈秋磬轻轻柔柔地拉着她走远了一些,点了点她额头笑说:“什么药都好,小舞,你可万万不能再乱碰,上次你误食除草剂的事我可还记得清清楚楚。”
小舞委委屈屈地把药丸放在匣子里,又似乎是想起什么好玩的事情来,一扫刚才皱巴着的小脸,开心道:“我听爹爹说,秋姮姐约莫腊月里就要做雍王妃啦,当真是郎才女貌天大的喜事儿,好生羡慕。”
什么,谁的王妃?
我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身后正在整理药箱的卿雪,她准备盖上木匣的双手只顿了一顿,瞬间又恢复了如常。
沈秋磬堪堪扶住好动的小舞,道:“嗯,过几日便下聘礼,这自然是长姐修来的福分,你倒是别操心着别人了。”沈秋姮,沈家长女,要说这长安城里的才女沈秋磬排第二,那么也只有这一人敢称得上是第一了。
我随手揪了一根狗尾巴草在掌心里打转儿,想着话本子里总爱写王公贵族与落难孤女的故事,但现实里的皇子却注定是要娶名门望族的才女为妻,皇室与重臣联姻,门当户对,郎才与貌女结缘,天造地设。
无可厚非,无可挑剔。
只是这芸芸众生里,有几家欢喜,自有几家愁。护城河两岸杨柳依依,卿雪拍封了一坛酒,坐在桌案上闷头喝了起来,情之一字我不大懂,也不知该如何劝,更不能拿着话本子里那一套来对付她,便由着她作践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