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起兮(25)
他突然抬头看我,语气里有些悲愤:“他们害得我阿姐羞愧自杀,又逼死我爹娘,如果是你,你当如何?”
我认真地思考了一下,道:“不知道。我没有阿姐,也没有爹娘。”
想了想又觉得这么说不对,补充道:“但我也有想要拼命去守护的人,我的叔父,还有我师父,是我放在心尖上最敬重的人,谁都不能说他们一丁点的不是,就像你的阿姐和爹娘一样。如果有一天,我遭受了和你同样的遭遇,我必叫那人生不如死。所以陈生,你比我好。”
我在他旁边挨着他坐下,他一愣神,又往外挪了一点。我笑道:“师父说,世人有善有恶,可即使最恶的那个人,心底里也有柔软的地方,旁人碰不得。当时我问师父,那要是碰了呢?他说,到那个时候,便是你长大的时候了。你要忍亲者逝去之痛,化悲愤之心,晓世间之理,你须得知道,天地皆有法则,国有法,家有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做错了事的人,自会降罚。而你,纵使心里有天大的恨,也要走人间正道。”
这是师父说过的为数不多的正经话里的一句,我不敢不铭记在心。
说完,我扭头看着他,笑说:“陈生,我们果然都是长不大的人。”
他听了之后,像他那个年纪的少年该有的那样,爽朗的笑了两声,倒是不再拘谨。
问这世道,谁又曾无少年时。
以前的陈生,跟所有的孩童一样,不乖巧也不懂事。他总是拉着姐姐的衣襟苦着脸说道,阿姐,我似乎又闯祸了。阿姐笑说,那等会儿某人被爹爹罚不许用晚膳,我是不是又得去帮他偷小猪包了?陈生咧嘴一笑,嗯,最好偷三个。
阿姐,我想喝小碎肉蛋花粥。
阿姐,我爬树衣服划破了,你快给我补补别告诉娘。
阿姐,外面下雪了,我能不能装病不去听先生讲学。
阿姐,阿姐……
可是有一天,他的阿姐却被人冤枉有不贞洁之举而羞愤自杀,爹娘鸣冤亦被逼死。他立誓,定要那些丧尽天良的人不得好死。
这世上有很多事一旦做了便再无回旋的余地,他虽不悔,却也改变不了亲人变故人的事实。
旧人一去不返,但留生者痛矣。
回府途中,我跟在云起身后走得摇摇晃晃开始打盹,云起说以防我睡着栽倒在地,让我抓着他的衣袖走。月色空灵,两个影子垂在地上慢悠悠移动。
其中一影子的主人缓缓开口:“小汐,方才你看见那个大黑影……害怕吗?”
我故意重重点头:“怕极了。”这么一说,云起脸上倒是浮出一抹笑意,知道我还有力气与他开玩笑。
我这么说,大抵是不愿让他担心的。
月光下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要长得过一世。
第二十九章
第二日。听说七皇子连夜审问罪犯现已结案,动作快得让我来不及眨眼。
我去牢房看了看陈生,带了些桂花酒坐在席子上与他对饮。我问道:“你为何连盐商的案子也认了?”
他低头又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说道:“算我杀的吧。”这般语气就好像一个讨要糖果的小孩子在说,再给我一颗吧。
我眯着眼睛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他苦涩一笑:“我已认罪,生死已定,叶姑娘请回吧。”
那你倒是也装得像一点,这么苦涩的表情很明显给人感觉就是在说“快来问我事情的真相啊我是被逼的”。
我耐心道:“其一,那两个盐商经常走南闯北,身子骨于你结实许多,你身形单薄,又是在什么情况下一招便杀了他们的?而且凶手手起刀落,伤口极为整齐,与之后你杀的那几人伤口明显不一样。其二,昨日夜里你在常府街说,此四人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必杀之而后快,而你这口供里为何又多了两个。”
他像个做错事被抓包的孩子,脸憋得通红,只抿着嘴看我。我愣了下神,觉得这孩子是不是变脸变得有点快了,方才还蛮有凶杀犯的样子的。
我严肃道:“杨侍郎此人平日里作恶多端,清晏王爷已托吏部大人携物证上朝弹劾他,估计这会儿已经革职查办了。你爹娘的坟也已经牵回来安置妥当,此外,听说今日京城第一茶楼的白胡子说书人讲的是你家姐陈秋娘被冤一案,想必秋娘的在天之灵也能安息了罢。别人能做的,清晏王也能做,你何以至此?”
他先是一愣,又流露出了他那个年纪该有的神情,圆圆的黑眼球咕噜咕噜转了几圈,小孩子模样开心地笑出声来:“你说话的样子,倒像是幼时阿姐抓住我逃学堂,我打死也不认,她一点一点拆穿我的样子。”
我捏了捏眉心:“先别说我的样子,你倒是好歹有一点阶下囚的样子,你不知道自己是个将……”话到嘴边,又看着眼前微微眨着睫毛的少年,那个“死”字像是卡到了嗓子眼,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挪到我跟前,安慰道:“没事,我知道我要死啦。那我能叫你一声阿姐吗?你也不吃亏的。”
我想了想也确实不吃亏,便点头答应了。
“阿姐。”
“嗯”
“阿姐。”
“嗯。”
“阿姐。”
“那个,你还是别叫了,我怎么瘆得慌……”
他收起方才一副无所谓的情绪,敛了敛神色,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道:“叶姑娘所谋之事,我虽看不真切,但此刻深知叶姑娘乃肝胆侠义之人,你一番好意,陈生永不敢忘。”
这人格分裂得是不是有点太来去自如了……
等等,我所谋何事了?
我扶他起身,问道:“是不是七皇子以除掉杨侍郎为交换条件,让你顺便认下杀死那两个盐商的罪?”
他点了点头道:“昨夜里他们说的我听不懂,大概是朝廷里的事,我只知道只要一并认下那个案子,七皇子便答应帮我报仇。”
那个盐商的案子,果然与七皇子有关。我正想得出神,突然旁边的人戳了戳我肩膀。
“我能不能一直叫你阿姐……”
“唉,你高兴就好。”我扶额。
“好的阿姐。”
“……”
该案件交给大理寺卿复审之后,便可以归卷。这日我在宫门口溜达儿,很不小心地偶遇了一下七皇子。我笑哈哈道:“七皇子呐,我觉着您这样的人实在不该站在阳光下。
“哦?”他嘴角噙着一抹笑意疑惑道。
“对啊,您生得这般好看,可别晒黑了。”说着突然向他靠过去,站在他身子一侧道,真正的口供在我这里。说完学着他似笑非笑的样子看着他。
于是七皇子请我去喝茶了。
临水小筑,真是好雅致。我也没兜圈子,开门见山:“你去跟皇上请罪吧。”七皇子执杯看着我,似乎在等下文。
我道:“一个皇子杀了两个盐商,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不巧的是,此事偏偏被皇上撞见,你深知你父皇脾性,情急之下便请求亲自督查此案。在你一筹莫展不知所措之时,有人给你出了主意,在小瓷狗上面做文章。所以你便请了一个说书先生,造足了天狗杀人的舆论,你父皇是深信鬼神之人,你便顺水推舟将此罪名推给了天狗。且小小命案对你皇家而言,到底不足轻重,皇上估摸也并不会深究此事。只是令你没想到的是,这个时候又有人借天狗之名杀人了,还一连杀了三个。这于你确实算得上好事,因为你有了新的替罪羔羊。”
我抿了一口茶,继续说道:“结案当晚,你去了牢房,告诉陈生若是他按照你所说认下所有罪行,你便上书弹劾杨侍郎,将此人的罪行昭告天下,替他了结心愿。陈生本就是重罪之囚,生无可恋,再加上以你的身份,整治贪污腐败的官员这等小事,他还是深信不疑的,便应允了你。”
七皇子放下手中的茶盅,拍着手道:“你这个人,真有意思。怪不得云起……”
他指尖点过清茶,好像提起云起有点不高兴似的,又不再说他。复而笑问:“你如何察觉出小瓷狗与盐商一案无关的?”
我略不好意思:“那什么,那本来是我买来玩的,查案时不小心弄丢了,又被捕快捡到了……他非说这个是本案的关键,我也不好打击他的积极性。”
“……”
“此案已结,若我不去向父皇认罪,你以一份口供似乎也奈何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