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一下就安静了许多。
叶玉盘双臂交叠伏在窗棂下目送李陵离开,人都早不见了,她低低叹息,打算学一把古人守寡的办法,把两盒棋子扔在地上,一个个捡起来。
捡了三四个,不耐烦的她把棋盒利索地交给丫鬟,“你们来,捡起来就收去外面,我出去转转。”
自去为着花园走了几圈,回来便睡了。
接下来十来天,李陵也没时间去辅兴坊。
陛下不知为何,突然又要去太平行宫小住,——这回竟是叫五皇子坐镇监国,六皇子领了京畿卫城防的兵务,留在京中镇守。
太子全家与刚刚再次成婚的二皇子全家都一并赏赐去了太平行宫。
便是生病的太子妃也抱病出行。
李陵风闻太子因太子妃病总不见好,被张贵妃骂了好几回,不知是真是假。
因为殷惠妃同她所出的三元公主一并被陛下点名去了太平行宫,似乎这次出行就是人员满满,陛下尚恩典,人人都有份,所以不该有的流言甚少。
五皇子有暗疾却来监国,表面上无置喙。
因陛下不在京城,许多送到京城的消息转去太平行宫,监国的鲁王总是要拉着李陵一起,是以他每次去辅兴坊办事,都来去匆匆,没时间去后面。
答应叶氏再去西市总也找不到机会。
也是出于补偿心理,李陵叫人搜罗了不少天南地北的游纪,都给她送了去。
叶玉盘一时看见这样多的书,不能不说是如鱼得水。
于是在某天发现一堆游纪中,竟然多出了一本看似游纪实则传奇的话本,名叫《八阵游》。
这世上竟有这样的好东西!
从此她一发不可收拾的迷上了这种粗制滥造的“小说”。
甚至在休息日前一天,熬夜看话本,直到天亮了才去睡觉,睡到日上三竿,草草吃了一点饭,继续埋头苦看新的话本。
只是看,也只是过个眼瘾。
有时看到十分赖皮的书,她便用那种极细的画笔,在那书里做批注,一边看一边写评语骂主角。
这种书每读完一本,她便把所有的读书意见汇总到一张纸上,打发人去辅兴坊最大的那家书局,掏钱叫书局改本子。
一定改成自己最爱的情节,拿来再看,就心情舒畅多了。
这类话本大都是书局专人“定制”而作。
三番四次之后,书局很快发现,被这位不知名贵人“二次定制”后的本子,更受欢迎了,于是书局老板趁着贵人的仆妇来买新书,便把以往三年所有的老书都送给了贵人。
送的越多,回报的越多。
桂花香气四溢的季节来到,李陵熬过中秋,总算能歇息一天,他便在辅兴坊外书房痛快地睡了两个时辰。
醒来时尚未天黑。
小安子侍候主子洗漱,顺便说道,“今日有新鲜的豚鱼,主子可要尝鲜?”
“送去后面。”
这就是还要回京畿卫的卫所。
李陵用凉水洗脸,清醒了片刻,把毛巾扔进盆子里,问他,“这几日叶氏有什么事儿没?”
小安子想了想,“前两日叶姑娘派人来问主子可在,老嬷嬷问是否有事,叶姑娘说无事。”
无事,没什么事儿。
李陵忖思片刻,临走前,还是迈脚往后院走。
叶玉盘想找他,是因为书局老板忽然送她那么多的书,一时不解,也怕有什么不妥,但都过了好久,似乎没什么不妥,就没说出来。
这人忽然出现,问她有什么事,她下意识临时改口,“想做门生意,开个书肆,或者纸铺什么的。”
李陵无语。
当然是不可能的。
他回到京畿卫睡不着觉,翻来覆去想她说的话,怎么会突然有这种想法?
白天睡足了觉,晚上走了困意,李陵干脆起来,在卫所硬硬的床板上呆坐片刻,起身穿了衣裳,骑马回辅兴坊。
因是半夜,小安子叫开门,没有惊动什么人直接去了后宅。
辅兴坊后宅正房所有屋子都黑着,很正常。
但是书房的窗户大开。
李陵心里“咯噔”一声,走到窗户前,往里看去,——皎白的月光照进屋里,他看见书桌前放置着一座五座烛台,上面五支蜡烛冒着尾尾青烟。
守门的婆子是住在小门的耳房里的,说不清楚主子的事儿。
李陵叫人开了屋子的门,值夜的丫鬟披着衣裳来开门,他自己走去她睡觉的内室。
小安子心虚地蹲在门口,把陆续醒来的闲杂人等都赶回去。
接着月光,李陵看见睡在床上的叶氏,还是穿着她那不伦不类的长袍裙,背对着外面,睡得惬意。
并没有什么异样。
连呼吸都没有破绽。
守夜的丫鬟在外面,不知所措,被小安子叫去外面,不得靠近。
李陵定定看着那个睡着的人,片刻之后,离开了屋子。
叶玉盘听着脚步声远了,甚至没有提审自己那些下人,好歹松了一口气,自己松活松活僵硬的身体,索性已经上了床,那就睡吧。
晚上看书脑子太兴奋,睡不着,早上就起不来。
差不多要到中午了,她才勉强被摇醒,梳头,洗漱,更衣。
丫鬟替她更衣时,说了昨夜晋王闯进来时的“惊魂”,最后道,“您后来也没换了寝衣睡么?”
这一句话听在叶玉盘耳朵里,如遭雷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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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玉盘让自己镇定。
不就是睡觉没有穿寝衣么,多大点事儿。
可她总也怀疑,李陵无缘无故夜探香闺,必定是有哪个嘴长的,将自己半夜看书不睡觉告给了他,否则他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汉,半夜三更跑到她卧房,就看了一眼就走,不是有毛病吗。
叶玉盘今日没有课程,但也放着他再来突击检查,所以忍着没有看那些杂书,而是装模作样地写一写大字,描一描画笔。
然而对方并没有来。
白白浪费了一天。
李陵下午从京畿卫卫所出来,回了辅兴坊,在前院问老嬷嬷,“最近她在忙些什么?”
老嬷嬷道,“叶姑娘最近读书较多。”
昨夜书房开着的窗子,还有刚刚熄灭的蜡烛,读书?
李陵忙完正事,便去了后院。
叶玉盘,仿佛不知道书房进来了人,认真地画画,看起来草是草,树是树了。
李陵看她画得认真,便没打扰她,踱到北墙的书架前看看,倒是有不少的新书摆放在这里。
叶玉盘余光扫见他竟然停在书架前不走了,心中焦虑。
一时似乎要坐不住,一时暗劝自己不能轻举妄动,硬是安慰她莫要自己先乱了心神,死撑着佯装无事地作画。
李陵忽而就摸向书架上的一本书。
叶玉盘心中祷告,千万是正经书。
正经书和不正经书是同时放在一处的。
李陵翻书似乎没什么异动,叫叶玉盘心惊胆战了片刻,——稍稍放下心,他又取了一本来看!
又取了一本!
李陵摸着这本书略有疑惑,将前两本放了回去,把这本翻开,书页里写着什么“今日会酒,同那小娘子观花赏木,虽无有人提议小赌,但小公子渐渐熟悉了门路,只与小娘子在屋内玩耍——”
他“啪”地一声把书合上。
只当自己是否看错了,竟觉得有些发热。
重新打开书,翻到另一页:
“那边走出一个人来,环佩动人,麝香兰气,回影蹁跹,……小公子被推着,与小娘子未免有情动,竟难以尽述……”
李陵当时便气血翻腾,猛回头,盯着叶氏背影。
她纹丝不动,背对着他。
李陵压着心中怒气,把这本书旁边的一些都一一翻检,原先看着都是极其普通的书名,原来被人使了移花接木的本事,书封皮与书页里完全不的一本。
方才那本银书叫做《白兔记》?
李陵脑子全都是里什么“小公子被推”、“未免情动”,尤其是“难以尽述”四个字,叫他愤怒无比。
这些买书人当真是大胆!
竟敢公开售卖害人的银书!
能卖到他的私宅里来,更不知有多少青年才俊被这些污秽害了身体、伤了真元!
李陵陆陆续续翻检到什么《浣纱记》《槐生传》《八阵游》,……《八阵游》是什么鬼!
他翻开看。
书生游仙窟。
再有《长坂坡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