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紫恒卖了许久的关子,彼时终于朱唇轻启悠悠道:“宣相,那贼子如今仍羁押在廷尉府,您想抽空去见一见么?”
祈眉如今连相府都不敢出,更别说去探望仇人了,她真怕宣邑一出门就会被射成筛子。
“倒不是我不愿去,只是身子还未痊愈不太敢出门。”祈眉想要略表自己对案件审理进度的关切,问她,“苏大人不妨直说,此人到底是谁派遣来的?”
不管是谁祈眉都不认识,这话问了也等于白问。
“宣相果然不知道。”紫恒却是莫名一笑,“此人是死士出身,多次宁可寻死也不肯交代,我们一筹莫展。但另一边,朝中多人上疏请陛下将之处死,呼声最激烈的是大人亲自举荐的门生葛长芮。”
通常来讲,急着灭口的定然有些问题。听紫恒这么一讲,问题可能出在宣邑的这位门生身上。
只是连亲自举荐的门生都出了问题,宣邑这人品也真是差到了极致。
“宣相,葛大人的为人想来您比下官清楚得多。他在御史府呆了数年并没有什么政绩,也很少有结党上疏的时候,下官觉得十分奇怪,故而那日私下诈问了两句……”
紫恒说到此顿了顿,搁下茶盏抬眼看向祈眉,“结果,葛大人经不得下官诈问,不慎说漏了嘴。”
“他说了什么?”
“他说,他愿与下官一同匡扶正义、攘除奸佞。”
自然,这个奸佞指的就是他那挟持天子、有意夺权的老师宣邑。队友实在太坑,祈眉觉得自己脑仁很疼。
但同时她又对紫恒的话产生了一些怀疑。现下偌元正忙着釜底抽薪、分散丞相手中权柄,借此把丞相党除去一部分也说得过去,万一只是紫恒的离间计,倒让自己失了一方助力。
考虑再三,祈眉问紫恒:“有证据捉拿他么?”
对方摇了摇首:“下官私自认为查到此处已没有必要再往后查,后面的,还需请丞相大人自己定夺。”
她话音平淡,却又像是在步步紧逼,要看祈眉会有怎样的反应。
倒是奇怪,从前一心篡权的丞相如今改邪归正,反倒使得他们都以为她在悄悄憋个大招,开始百般提防起来。
到底如何定夺?祈眉斟酌了利弊之后还是决定先保住队友,她饮了口茶,态度严肃地对紫恒道:“苏大人既没有证据,此事还是按律法来办吧。”
紫恒本以为宣邑会因门生的背叛大动肝火,没想到她竟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她皱起眉忍不住道:“此事宣相倘不追究,刺客定不会善罢甘休,若是以后再有机会……”
若以后他们再得了机会,她的运气便不会再这么好了。
她如今只有这一条命,用了就没了。这个道理祈眉当然明白,但为了在这里苟得更长久一点,还是先在暗处悄悄打算比较好。
“请你就这样告诉陛下,一切都按律法来办。”祈眉语气稍微缓了缓,“苏大人若是没有其他事,便先回廷尉府处理刺客吧,我实在病体难支,还请大人多多谅解。”
每每到了撵客出门时,祈眉都有一种神奇的快感,感觉自己血压微升,心情舒畅。
相较之下紫恒的心情就没那么舒畅了,甚至还有一点堵。她起身后与祈眉再行了一次礼,走了两步,终于回过首来问:“……宣相,之前是在救贵府的门房?”
她早就听见外面喧闹,皆在议论宣邑让老瑾死而复生之事,想不通她究竟做了什么让老瑾又活了过来。
“谈不上,近来在跟着季大夫研习医术,预防着哪一日又突然被人扎上一箭而已。”祈眉轻笑,“自从死过了一次之后,我胆子实在变小了许多。”
濒死体验足以解释宣邑个性大变,看紫恒的神色仿佛是信了。
“宣相倒是真在研习医术,连捣药罐也随身带着。”紫恒也不知是在试探什么,“只是方才见到它从您袖中滚落出来,当时情势紧急,下官也忘了提醒一句。”
祈眉悄悄一摸,果不其然自己偷来的捣药罐已不在袖中,想来是方才太急落在了庭中。要是被人发现就不太好了,联系起来想一想,她最近的行为堪称异常古怪……
但彼时也只能保持微笑:“苏大人请吧。”
送走苏紫恒,祈眉赶紧回去找捣药罐。
她计划捣碎蓖麻子提制出毒素,先让小鼠服用,再一次一次地尝试解药。虽这里没有实验室,工具也并不太齐全,勉强试一试大抵理论上来讲还是可以的。
祈眉唤来阿复,道:“你去告诉季大夫,以后两只鼠都交给他了,务必每日记录一次它们的状况,观察有没有别的异常。”
“喏~大人,方才未虞主子让奴才把这个带给您。”阿复说着,忽而自袖中拿出了那个破破烂烂的竹质捣药罐来,呈给祈眉的同时不忘夸上一句,“大人今日真是妙手回春啊,老瑾此时已然清醒了,精神好得很呢~”
她懵懵地接过捣药罐,看着它怔了许久。她早已经忘记是何时失落的了,亦不知未虞是何时替她捡起的,他仿佛总是能够及时为她排解困难,但不知怎的,念及此祈眉心中反而有一种涩涩的感觉。
是甜得发涩……还是别的什么,似乎完全不知所谓。
“他又溜哪去了?”祈眉佯作随口一问,“这物件也要托你送过来?”
阿复听罢“哎哟”一声,对祈眉笑道:“大人您又忘了,明日是千灯节呀!城西的吴第吴大人向公子求的画,明日便是最后期限了,公子正在日夜赶画呢。”
吴第亦是城西著名才子,先帝时及第,闻言性子十分清高。他是朝中少有的男儿,却亦是不卑不亢、一心一意做个千古贤臣。此人甚爱水墨文章,与未虞私交不错。
难怪今日未虞过来时一脸倦意,竟是在忙这个。祈眉想罢哑然失笑,却也生怕未虞吃亏,忙问阿复:“吴第向公子求画可有报酬?”
“有的!”阿复嘿嘿一笑,仿佛很是了解他们之间的交易,“公子不是一向喜欢收藏玄香墨块么?这一回吴大人不知从哪得来了一对徽州墨,描金竹影天下无双,真是精致得紧。公子那日一见便很是中意,吴大人于是承诺要将之赠送给公子。”
未虞原喜欢收藏玄香……也是,他甚爱丹青,收藏玄香奇墨也在情理之中。
祈眉想了想复又暗道真是傻子一个,要什么与她说就是了,何苦熬上几个日夜来取?既然明日就要交稿,这时候还补得齐么?
“阿复,你有空再去吴第府中走一趟,悄悄打听一下那玄香是从何处得来,问出来之后带上银两去买些回来。”祈眉吩咐阿复道,“但是先别告诉公子,让他暂且先画着,若是他画不完再另说。”
“喏!”阿复答应得极快,“奴才这就去办!”
祈眉轻轻捏了捏额角,精神总算松泛了些。她长叹一声,随后从阿复那日寻出的一堆玩意儿中挑出蓖麻子,记下数量之后放进捣药罐内开始仔细研磨。
但愿解药就在她案上这堆古方之中,而她最终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全都给试出来。
第7章
清晨,画堂中始终有一股熟悉而醇厚的墨香,时而淡淡然,时而蓄积不断。
未虞执笔沾沾墨砚,笔尖即刻渐次染上了浓重的色泽。拿着笔,他就这么看着眼前白纸缄默静立了足足半刻之久,最终还是搁下了它,却是什么都没画成。
他还欠吴公子仲秋山水图一幅,需在千灯节之前赶出来。
“主子,据说今年千灯节城中不点灯了。”永和一边磨墨,一边喟叹道,“从前每年都点的,今年不知怎的,说取消就取消了。”
千灯节当日京城中点灯是惯例,日子是先帝定下的,在每年八月十四、中秋前夕。去年京中点了三千盏竹灯,燃了整整一个日夜,天下有情人皆自远道而来游走其间、可称得上热闹非凡。
永和一早从别的侍从口中得了这消息,不免有些失望,忍不住抱怨道:“主子,您说奇怪不奇怪?这千灯节也不知是碍了谁的眼……”
知未虞性子素来温和,永和一向都是口无遮拦,没什么忌惮的。从前差一些因此惹恼了宣邑,却还是总在被逐出丞相府的边缘试探。
“阿和。”未虞此刻略略有些咳嗽,沉声打断他道,“大人醒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