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中,桑决温声唤:“阿汀。”
桑汀抬头,见桑决双手交叠,和蔼的笑意隐隐可见几分小心试探。
她怔了怔,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道:“好吃,面条好吃。”
“好吃就好。”桑决才笑了。
桑汀却觉愈发心酸,只埋头吃完了那碗面。
——咸的,盐巴放多了,面条煮得糊了。却胜过宫里的佳肴好多好多。
其实,这是她头一回吃父亲煮的东西啊。
随后,桑恒热了菜出来,三人简单用了晚膳。
外面,稽晟抿紧的唇上起了干皮,喉咙干涩,腹中饥饿第一次显得那样真切。
已经是中夜了,寒意一点点积聚加深,无止境。
小屋子的灯又换了一盏。
膳后,桑决的神情严肃下来,特打发走了桑恒,留下桑汀,父女相对而坐,桑决却沉默许久没说话。
桑汀有些紧张,绞紧手指,她知道父亲要问什么事。
过了半响,桑决才开口:“阿汀,你和爹说实话,你和皇上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可有……”
桑汀连忙摇头:“没,没有的!”
桑决咳嗽了一声:“和爹说实话。”
“真的没有。”桑汀默默低下头,“当年,若没有皇上救命之恩,我也活不成了,若没有他帮衬,我也救不了您出狱——”
“阿汀!”桑决忽然站起身,语气比之前重了几分,可不知怎的,看着女儿通红的眼眶,他倏的沉默了。
这几月桑决何曾没有打听过,自当初莫名得以出狱便是蹊跷,下到江南任职才隐隐听了风声,又有裴娟传信过来,他活了大半辈子,深谙人情世故冷暖,如何会猜不出其中原委?
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
他疼了十几年的宝贝闺女,因这场变故,为了他这把老骨头,成了那夷狄王的掌中之物。
那夷狄王是什么样阴险粗暴的男人……
若非当初遭人陷害入狱,何至于连累到阿汀?
他是有愧于这个女儿的。
桑决轻轻拍了拍桑汀的肩膀:“是爹没护好你,怪爹,叫你小小年纪遭了这样的凶险,阿汀放心,以后有爹在,任谁也不能欺负了你去。”
一听这话,桑汀就知父亲误会了,她急急解释:“爹,真的没有,外头流传的那些坏名声都是谣传,当不得真的,他很好,只是脾气有些坏,可是绝对没有恶意的,你都不知道,当年我们在江都城还见过……”
“好了。”桑决按在她肩膀上的力道重了些,“爹都明白,你不用多说。”
桑汀张了张嘴,可是触及父亲威严的目光,终是无力阖上。
父亲不相信她说的话。哪怕她解释一万句也没有用。以后,父亲总会亲眼看到的。
稽晟不坏,一点也不。
可是桑决对她说:“阿汀,你还小,许多事不懂,爹是过来人,过去的都过去了,以后,爹会尽全力安排好,你放心,爹就你一个闺女,便是豁出去这条老命,也要护你周全。”
桑汀鼻子一酸,低低哽咽了声,忙摇头,喃喃重复那一句:“没有,不是,他不是您想的那样…”
窗外,稽晟裂开的嘴唇动了动,生硬地扯出抹笑。
小没良心的,还知道记着他的好。
他以为,这厮特地打发了他去,是要背着他,要和桑老头绸缪如何逃跑。
不是便好。
稽晟寒夜中紧绷的身子放松了下来,双腿僵硬的,不小心碰倒了挨靠放在墙边的农具,“哐当”一声,惊得鸡笼里的鸡仔纷纷探出脑袋来。
桑恒警觉地出门看了看:“是谁在哪里?”
桑汀听到动静也起身出去,外面漆黑一片,冷风迎面吹来,她抱住胳膊问:“怎么了?”
桑恒说:“你快进去,待我去瞧瞧,是不是昨日那几个拦路的狗贼。”说着便推她进了屋子。
屋里,桑决也朝她招手:“快回来,让你大哥去。”
桑汀犹疑地回望了几眼,什么都没瞧见,她却下意识想到了稽晟。随着桑恒关上门,一抹浅金色在漆黑中飞快滑过,像是幻觉。
桑汀心里泛起异样,迟迟没有动身,直到桑恒从外面回来说:“许是风刮的,无碍。”
“是吗?”她低低问了一句,最后视线停在窗户上,没有答案。
夜浓了,又淡。
桑决的身子骨不似从前硬朗了,奔波一日下来,悲喜交加,已是疲惫不堪,说不多久的话便有些撑不住去歇下了。
桑恒收拾好床榻也去眯了眼。
桑汀默默走到门口,动作轻轻地拉开门栓,漆黑中,一道熟悉的人影跃然眼前。
她搭在门背上的手指骤然一紧,吃惊得捂住嘴,强行咽下了惊呼声。
稽晟方才从杂草堆里爬出来,满脸阴沉,只垂眸拍打身上的杂草,没瞧见一步步往自己走来的姑娘。
等他抬眸时,四目相对,闪烁水光的杏眸一下撞到了心口,凌厉的夜风好似都停顿了。
桑汀微仰头看着他,嗓音微颤:“你,你怎么在这里?”
稽晟别开视线,冷硬的脸庞显得不近人情,就连话语,也不愿露半点颓丧:“普天之下,莫非皇土,朕怎么就不能在此?”
桑汀喉咙一哽,只两步上去抱住他冰冷的身子,低低抽泣说:“是,都是你的,没人和你抢。”
“可,可你站了多久?就不冷吗?你才发烧没好,再冻着,身子不要了吗?啊?”桑汀抱住他的身子都有些发抖,是冷的。
初冬的夜,怎么能不冷啊。
稽晟迟钝垂眸下来,那双柔软的手轻轻揉着他僵硬的后背,而他垂在身侧的手,攥拢成拳。
那点岌岌可危的体面,被彻底压垮在少女柔软的触碰里。
“阿汀。”稽晟缓缓抬手回抱住她,“我不冷。”
没有你的这大半日、没有你的那九年,才冷。
第55章 . 骗局(九) 我只要你
外头可冷, 风呼呼地刮。
桑汀吸了吸鼻子,她不听稽晟说胡话,只拉着他胳膊进了屋子, 去端热水, 去找热汤。
她动作轻,怕惊扰了里屋父亲歇息。
而稽晟自踏进了门, 便坐在长条木凳上,一言不发,像是毫无知觉,唯一偏转的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一步不挪循着桑汀去,瞧见姑娘因一点声响就受惊似的颤了双肩, 英挺的剑眉渐渐拢起。
“阿汀。”稽晟忽然出声, “你在怕什么?”
闻言, 桑汀迷茫了一瞬, 端着水盆轻声走到他跟前, 不解问:“我怕什么呀?”
稽晟抿唇不说话了,一手夺过她手里的东西,水花溅出来, 稀里哗啦的响。他才抬眼看向桑汀, 却见她仍旧一脸茫然。
闹这么一下,桑汀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了,迟疑问:“皇上, 你在想什么啊?”
话落,她便对上男人漆黑的瞳孔,幽深沉静,蕴藏了许多难言情绪。
桑汀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 忙说:“我轻轻的是因为父亲和大哥歇下了,夜深至此,怕吵醒他们,才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或许是,以为她是偷偷摸摸,是害怕父亲知晓,桑汀想,方才她和父亲说的话,稽晟定是听到了。
东启帝的小心思敏感而幼稚,很多时候,一举一动像孩子。
桑汀拧干毛巾,俯身擦去他额头上的污渍,想了又想,还是柔声解释:“父亲不知晓你有多好,他就像我当初一样,误会你了,可是等以后慢慢的,他会亲眼看到,也会像我现在这般,所有人都会看到你是怎样一个人。”
她说了好些话,然而落进稽晟耳里的,只有那两个“以后”。
以后,他不需要桑老头,更不管旁人如何看待、是何眼光。
“我只要你。”稽晟说完,直接撇去了桑汀手上的毛巾,将人拽入怀里紧紧抱着,俯身在她后颈,深嗅那抹少女香。
桑汀怔了怔,一时没应声,随后就听到他语气沉了下去:“朕只要你。”
朕,是权力,是威压,是不容人拒绝的霸道。
桑汀想起今夜桑恒说,有好些人来阻拦他们回城。
若没猜错,这是稽晟的意思。
她小心推了推身后人,委婉道:“皇上,你快放手,我去给你拿暖身热汤来。”
“不必。”稽晟圈在她腰肢上的手臂收紧,“朕不喝那种东西。”
桑汀抿了抿唇,嗡声念叨了一句:“你身上好多杂草没理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