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来娇+番外(49)
不过终究是东厂出来的女人,翠带很快平复情绪。主仆三人有说有笑,翠带突然一拍大腿,不好意思地说:“瞧我这记性。夫人,方才我在街口瞧见表少爷了,说是想见您一面。也不知怎么了,瞅着没什么精神,我急着过来也没多问,方才又给忘了。”
玉带懊恼自己没跟翠带说清楚,哪壶不开提哪壶。乐游倒没放在心上,笑盈盈地写,“你挺着这么个肚子怎还舍不得轿钱,往后别老远就下来了,坐到门口就是。”
翠带识趣儿,猜到八成是少爷做错事了被夫人教训,不再提这茬儿,“夫人宽和,我们更不能坏了规矩。”
“翠带姐姐,姐夫追过来接你家去呢,说这是喝老母鸡汤时辰了。”小林子笑嘻嘻隔窗喊了一句,闹得翠带一个大红脸。
她羞的厉害,骂小林子:“这小泼皮,哪天非得撕了你的嘴才知道厉害呢。”
“不行不行,撕了我的嘴,谁帮姐夫传话呀!”
乐游和玉带笑得前仰后合。
等翠带坐轿子跟着丈夫走了,乐游脸上的轻松荡然无存,日光转移投落阴影,她半张脸在幽暗处看不分明神情。
“让宁慎进来吧,小花厅。”
玉带虽然不愿夫人伤心但也领命去了,脓疮还是捅破了好,总捂着只会烂在心里。
宁慎跟在玉带身后往里走,他上次回府是八月十五,当时宁府上下喜气洋洋,人人都等着他回来过节。如今一路走来,往日的恭敬全变成了白眼和低声嘀咕,□□裸的目光如一道道鞭子抽打,他不禁低下了头。
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熟悉,他这几日午夜辗转难眠时常常设想,假如自己没有迈出这一步,自己就永远是宁府少爷,永远有个归处。
“乐公子,请吧。”往日最疼他的玉带姐姐冷漠地让他入座,他这才惊觉自己是被带到了会客的花厅而非尺水阁。
终究回不去了啊。
乐游坐在太师椅上,几乎认不出眼前的少年。宁慎瘦的厉害,也萎顿地厉害,短短几日就抽掉了精气神。她条件反射一般想问他衣食起居,但空张口说不出话来。
哑了也好,省的犯贱。乐游自嘲地想。
“小姨。”
宁慎讷讷地开口,他费尽心思想进来见到小姨,在大门口跪过,拉着府里买办求过,统统无用。今日终于看见人,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许久才干巴巴憋出一句,“看到您无恙我就放心了。”
乐游笑笑。
“乐公子这话可真轻巧,我们夫人嗓子坏了连日发烧,无恙两个字儿还是您留着自己用吧!”玉带看他又气又恨,恨不能一下下锤死他。
宁慎像是被惊雷击中,突然意识到乐游自始至终一言未发,他脸上一下变得唰白,哆嗦着嘴唇问:“小姨,你嗓子……”他不知道小姨嗓子坏了,大皇子亲口保证过不会伤到小姨,自己放的药也不该有这样的害处。
“不会啊,怎么会呢?玉带姐姐是在骗我,肯定是她骗我,小姨你说话啊!”他像是一个摔碎了花瓶却不想承认的孩子,惶惶然不知所措。
玉带看不得他假惺惺的样子,讥嘲地开口:“可不敢当您一句姐姐,这如您的愿了,拿着快去跟主子卖好吧!”
乐游挥挥手,玉带心不甘情不愿地不再言语,嘴唇抿得紧紧的。
宁慎很长时间缓不过神来,但是乐游不想听他无意义的悔恨,她拿出准备好的字纸。
“你为什么这样恨督公?”
看到字纸,宁慎再不愿意也得相信小姨嗓子毁了。他想说自己没想到会这样,想说小姨您原谅我好不好,想说我错了……
但他像是从大梦中醒来,指着乐游手边的甜白瓷暗刻折枝莲花的茶盏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这龙井香吗?”
苗锋尖削,芽长于叶,色泽嫩绿,是头等的好龙井。乐游这几年最喜欢喝雨前龙井,只要她在,宁原道就不许上别的茶。她不知道宁慎为什么问,而宁慎也不是想要一个答案,他自顾自往下说,
“我知道有一座茶山产这种龙井,那山就在青鹤书院不远处,据说还有波斯商人专门过来买茶叶。山里有个叫六郎的男孩儿,他全家都是靠采茶为生,日子虽然清贫但也过得去。六郎常说他长大不光要采茶,还要卖茶,总有一天要像那些大商人似的把茶卖到京城去,也见见世面。直到今年开春……”
那天书院放旬假,自己去找六郎玩儿。
正是一年中最忙的采春茶时节,六郎家里没人,宁慎一颠一颠去茶场碰运气,许是在山寺长大的缘故,他喜欢在山里转,随手揪根儿草编蚂蚱打算一会儿送给六郎。
然后编好的蚂蚱掉在了土里,宁慎遇见此生最深的噩梦。
六郎小小的身体血肉模糊,被倒挂在茶场门口的树杈上,如果不是手腕上戴着的红绳,宁慎未必能认得出来他。
树下是六郎父母死不瞑目的尸体和泥塑般的茶农们。
几个戴着三山帽的太监挥着鞭子耀武扬威:“这就是不听话的下场,一群不识抬举的东西!”
鞭子抽到地上扬起尘土,挥到人身上勾起红肿甚至血痕。茶农们木然拖动脚步,机械地挥动手臂炒茶,那几个太监挥着鞭子吆五喝六。
等到晚间繁星密布,太监们让茶农明早去采茶,嘴里不干不净地走了。茶农们不敢收敛六郎一家三口的尸体,宁慎等人都散了,孤身一人掘土,安葬三人在他家茶田里。
把六郎僵硬瘦小的身体从树上放下来时,宁慎一滴眼泪都没流。
我佛慈悲,渡众生疾苦。宁慎将从不离身的佛珠与六郎一同埋葬。他在夜风与星月中一边埋土一边想,不求佛了,佛祖太忙,我来送他们入地府。
乐谨
那天宁慎□□回书院时鸡已经叫过头遍,夜巡的夫子们都下值了,本该无人注意到他,不巧迎头遇见季夫子——老人家年纪大了睡眠少,日日早起沿着书院遛弯。季夫子看他形容不整尽是泥土的狼狈样子大惊,询问原委。
宁慎遭逢大变正是脆弱迷惘之时,被敬重的师长垂询,一个十二三的小孩哪里还忍得住,把事情一五一十全都倒了出来。季夫子闻言气恨异常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感叹宦官弄权国将不国,他知交好友林羡青就是早年被东厂网罗罪名杀了的,故而一向厌恨宦官。
经此一事,宁慎入了季夫子的眼,他时常避着人去拜访老先生。两人对东厂态度相近,颇有忘年交的意思。时间久了,宁慎将自己身世一一告知,季夫子并未对他嗤之以鼻,反而夸他出淤泥而不染,还将他引荐给已是当朝阁老的得意弟子,从而搭上了大皇子的船共图推翻厂卫。
“你为何不写信回来说。”
宁慎牵动嘴角:“天下之大,不只一座茶山,东厂之势,不只几个太监。我写信回来,固然能让一山之茶农免受苦难,但我救不得江南九百七十三座山。您可知滇地的银矿里多少白骨?您和宁原道夫妻情深,可知多少好人家姑娘被迫嫁给宦官,被活活折磨死?您可知多少忠臣良将被东厂用莫须有的罪名屠戮满门?”
他激动地站了起来,玉带下意识往前一步守卫乐游,但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并未注意。
“宁原道把持朝政杀戮忠良,小姨你看看啊!从小你就告诉我天下为己任,但到了宁原道你怎么就凡事糊涂不肯睁眼!”
“厂卫不除,天下不宁。东厂在一日,百官只能颂圣感恩而不敢直言民生疾苦,读书人只能歌功颂德而不敢针砭时弊。扳倒厂卫方能还天下一个清明。”
乐游并没有被他的情绪牵动,她提笔写下,“茶叶后来去哪儿了?”
“自然是层层供上,落进皇宫内院公侯府邸,欺下者必媚上,他们还要拿这个讨好权贵呢!”宁慎讥讽地回答。
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乐游看着眼前大义凛然的孩子觉得无比陌生,她不明白短短一年光景怎么能让一个灵秀的孩子蠢到这地步,但还是不甘心,问他,
“厂卫为何而立?”
“圣人以厂卫为耳目,检举官僚,缉查四方。”
“扳倒东厂,你觉得扳倒一个督公就行吗?”
“今日圣人如你们所愿,杀了督公,那明日是否就不会提拔一个新督公?退一万步,圣人一怒之下裁撤东厂,日后谁能保证不会立一个西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