撚青梅(73)
四九城内万人空巷,虽说是清晨时分,前几日又连绵阴雨,天幕正灰蒙蒙亮,树杈间却隐隐约约漏出一丝金光,照耀在雾气之上升腾起紫色的光辉来,颇显出一种瑞祥吉兆。街旁蓊蓊郁郁的树叶子上滚满了银浆,晨露也散起冷光来,东大街这么多年来还是破题儿第一遭围了这样多的百姓。
想上一回,该是前朝秦相爷登科那日,春风得意马蹄疾,清贵公子宛若郢中白雪,从街前打马而过。这人群里围观的百姓不乏银发满头的老人,在他们年岁尚轻时曾见过秦相爷的翩翩,又因秦相爷政才卓绝,素来极得民心,如今便没有理由不来瞻仰这秦相的亲生女儿,这位安宁郡主的尊荣风范。
有小儿骑在自家父兄的肩头,伸长了脖子遥遥望去,只见那轿中的人芳龄不过二八,玉面需掩珠帘之后,头戴鎏金礼冠,一身绯色华服更衬得冰肌玉骨,便是看不清相貌,也觉得那颜色不可方物,仙女子一般,连礼车碾过的辙都散出一股典雅馥郁的芬芳,捻土为香也不过如此。
城中女子的关注点则大不相同,她们的注意力不可转移地被这安宁郡主轿辇旁,一白一红两匹骏马上的人,吸引了过去。马背上两位天之骄子,一位是吏部尚书周双白,淡雅如月,一双钟天地之灵秀的沉眸,湖水一般沁人,另一位则是先前不久才归京的覃家小公子覃啸阳,长眉入鬓,骑在枣红马上身姿垂拔,转动手腕引马的姿态更是引得京中女子侧目。
这么一看,安宁郡主的车队倒像是一列送嫁的喜车,迤逦丈余,只是这轿辇旁一边守着一位貌美郎倌,一头是宋玉另一头则是高长恭,瞧着倒有争斗的隐患,这一刻女子们心里对轿子里的安宁郡主真说不上该是羡慕还是嫉妒了。
京中但凡有些眼力的都能瞧得出,此番入主长公主府的安宁郡主,一是皇室身份,二来背后有军中势力,三呢恰巧又是天纵之才周双白的义妹,这三股福祉全数占尽,算起来连当今圣上的帝姬也得不着这份天赐的尊贵来。
轿内的梁淑甯倒没想得那样多,头上身上的礼冠华服压得她不敢大动,只一双美目顾盼生辉,她偷偷睨了一眼身侧护行的周双白,他目光依旧微微敛着,如往常一般清冷端方,好似骑在白马上的神袛接受万民朝拜,周双白觉察到她投来的视线,微不可查地勾勒出一丝笑意,正欲作出不经意偏过脸去看她,却被另一侧的覃啸阳给打断了。
“甯儿,东街上福云记那家的馃子咱们小时候最是喜欢,待礼成我差人买些送去长公主府,如何?”覃啸阳两腿夹了夹马肚子,微微倾身同梁淑甯说道,满脸都兴冲冲地。
覃啸阳可不管,街上有多少人往他们这儿瞧,瞧见了更好,反正他与淑甯妹妹本就是自小交好,无论她是不是郡主,他相信淑甯妹妹肯定也能懂他这番心意。
梁淑甯冲覃啸阳点点头,眼前的珠帘微抖了一抖,正要跟他回话,另一头的周双白不悦地轻声指点道,“郡主身份尊贵,理应重仪。”
梁淑甯听他这么一说,立马坐直了身子,不敢再去跟覃啸阳交头接耳了。覃啸阳在旁撇了撇嘴,这个周双白就是个祸害,三番两次破坏他与淑甯,分明是图谋不轨,愤愤地引了一下缰绳,他座下那匹枣红马像是与主人心意相通似的,哼哼地喘了几口粗气,两个前蹄往前蹶了蹶,以示心中不满。
待梁淑甯接诏受封一系列规程过后,已差不多快要到晌午。梁淑甯与认秋被安置于一处行宫稍作歇整,这皇家规矩颇为繁缛,说来可笑,梁淑甯与徳胤长公主最想的便是能母女亲近,就因隔了这些礼仪规矩,大抵得等到傍晚梁淑甯才能被送回长公主府,与母亲团聚。
她这会儿正坐在殿内,由认秋将她满头的金玉礼冠一一拆除,从前人都说做新嫁娘其实很不易,那一身凤冠霞披穿戴上身与军爷身上的一套轻甲相比差不了多少,而她头上那尊礼冠,比新娘子的凤冠又要重上不少斤两,这才半天时间,梁淑甯只觉得整个头与颈被压得厉害,转筋了似的抽痛。
认秋很得人意地教梁淑甯用些小点垫垫腹,想到今日早膳用得早,方才又是坐车又是跪拜,折腾了小半天腹中早就是堆山倒海的饥火烧肠,嗷嗷待哺了。
认秋端来的食盒里倒是应有尽有,且都是她平素爱吃的,如意酥、扬州方糕、酒酿饼、七色包儿各式各样的,梁淑甯用两根细白的指头撚着月牙形的小饼子往嘴里送,一边忍不住问认秋,“你这些从哪里来的?”竟能这样周全。
认秋手上麻利地正给梁淑甯拆簪卸钗,抿嘴笑着回道,“还不是咱们周大人,提前一天就预备着的。”认秋说完没忘窥了眼女子一怔的神色,自家姑娘与双白哥儿是天生的一双,她自小就能瞧得出来的。
正当这时,听着殿外有脚步声过来,也恰巧得很,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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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一双骨节分明玉竹一般的手抚上梁淑甯肩头来, 惊得她连忙回过头,天晓得认秋这鬼丫头何时闻风就溜出殿外去了,又撇下她跟周双白两人, 梁淑甯心中愤懑, 想着下次该敲打敲打这丫头,省得日后忘了谁才是她正经主子。
周双白瞧姑娘一张小脸皱起来,鼓着腮帮子不知在腹诽什么, “郡主,可是微臣哪里侍候的不合宜,惹您不快了?”他平素话少得很, 只有逗弄她的时候才这么不惜字, 两只手在她肩头轻轻揉搓,要梁淑甯说句良心话, 这么松快一番于解乏还真有些效用。
可他这几日动不动就唤她郡主, 这两个字由周双白口中说出来, 总觉得是戏谑她似的, 梁淑甯轻轻蹙起一双淡眉, “你就知道笑话我。”他是天底下顶聪明的人, 好像吃定了她似的,打算就这么拿捏她一辈子么?
周双白心里要知道该喊冤了, 他是将她捧在手心里生怕摔了, 含在口里怕化了,可瞧她又娇又羞的神情,周双白心情愈发舒畅起来, 捧着梁淑甯的脸细细相看,“郡主如今身份不同往日,微臣是想让您注意些, 时刻记着自己的身份才是。”这说的是实话,入了皇籍这京中上下多少双眼睛都盯过来,既接了诏就要将其牢牢记在心里,该摆架子的时候就得摆起来,他的甯儿如今是最最尊荣体面的人儿。
周双白眼尖,瞧出她脸上右眉蹭掉了一块,用虎口轻轻叩住她的白嫩的下颌,另一手执起黛螺为她添妆,更像是临字作画,梁淑甯不知道他何时还有了这副手艺,只是此刻被卡住了下颌缘也不堪大动,被他沉静如水的眼神摄住了一样。
梁淑甯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可这郡主的新身份她不甚喜欢,前世当个状元夫人,就够她喝上一壶的了,她散漫惯了的,最讨厌这些繁文缛节,能认回生母固然好,可依想到日后那些麻烦事又忍不住喟气,“当郡主看似千尊万贵,可说白了还不是受制于人么。”更受制于皇室典章规程的藩篱之中,还有什么自由可言呢,她的生母徳胤长公主不就是个最生动的例子,更可恨的是,她还得额外受制于眼前这个人。
周双白正细细替她描着缺了的眉尾,听到她这么抱怨一下就来了精神,将黛螺一撂下手,伸出两臂抵在她腰间,绰绰约约的笑意浮上唇边,“微臣都握在郡主手心里了,这京中谁能制得住您呢?”
他这话说出来,梁淑甯还真信,前世他辅佐幼主御极,摄政十数年,与之相较,护佑她区区一个安宁郡主简直不堪一提。可他说什么“握在手心里”,又冷不防恼了梁淑甯想起那日的荒唐来,往他胸口搡了一把,恨得牙痒痒,“周尚书真是嘴巧手也巧,这画眉的手艺不知是上辈子在哪位夫人房里学成的,钻研得很呢。”梁淑甯揶揄他,竖着眉毛往铜镜里探看,这男人嘴里说出来的话一个字都当不得真。
周双白看她吃味,自己也被逗笑了,“臣冤枉,从前都是宫里宫外两头跑,身边除了同僚便是秉笔太监,哪里来的什么夫人?”莫说是描一段眉毛,就是叫他阖上眼把她的面容临在纸上,倒也不是什么难事,毕竟她的样貌已摹得千百遍,早就深深镌刻心头了。这是他头一回同她说起她走后的那些日子,日复一日灰暗得仿佛没有一丝光亮,偶尔呆呆望着尚衣局的宫人们,春日里着轻纱到冬日再换作裘皮,所幸如今她仍回到自己怀里,周双白感到快乐,手上将她搂得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