撚青梅(42)
梁淑甯还没来得及挣开, 那覃啸阳的心里就跟进了蜜罐儿似的, 被她圆眼一瞪忙得撒开了, 麦色的脸上隐隐浮了一层红, “这些日子你都没来, 我怕你都忘了这个……”小子从袖袋里又把装那只黑亮铁锹甲虫小竹笼掏了出来, 朝梁淑甯眼前扬了扬。
梁淑甯当下无语噎在原处,感情他还记得这茬, 成日里把这虫子随身带身上, 这书还能看得进多少?她望着覃啸阳艰难地点了点头,总不能再教他把东西带进贡院考场里去,接过他手中的竹笼, 道,“入了贡院记得要审清了题再写,我们在外头等你的好消息。”她语气里带着一种“自求多福”的祝愿, 就不知道覃啸阳能不能听得出来了。
她跟覃啸阳半天闲话,差点儿把自家府里那位给忘光了,再回神抬眼环顾,这四周哪还有周双白半点人影子,约莫是进去过了,梁淑甯心里有那么一点小小的失落,自己光顾着打岔也没亲眼见着他进去。
春闱一入贡院好几天,里头穿堂风阴狠又缺吃少喝的,出来的没有不掉层皮的。也就除了周双白跟冯云榉,周双白仍是一派风轻云淡倒可以理解,而冯家表哥脸上虽有疲态,但眼里神采奕奕,估计考得也很不错。梁植特意摆了宴给周双白接风,还请了吕鼐先生过来上座,连东宫中那位都备了礼送进梁府来,这是多大的体面。
没想到云榉表哥也前来赴宴,他来是特地向周双白道谢,上次值他病中前来探望,那几道策问居然被周双白押得八九不离,此番科考倒真是承了他天大的情了。
其实周双白倒是没朝冯云榉透露太多,只与他大致谈了谈当前政事,开阔其思路,这冯云榉最擅诗赋,而于策问相对苦手,这次发挥甚好,看来成绩必要突飞猛进一番。
而对于梁淑甯来说,那人好似又恢复成了原先那个不苟言笑如隔云端的周双白,她就这么远远看着他受众人拜贺,一时间仿佛又回到前世般失落,两人之间好像总隔着万水千山,给他盥发缝扣袢的那些种种反倒成了上辈子发生的事。
梁淑甯心下忍不住自嘲,他周双白是什么人,若真是随随便便就能讨好的才是奇事,那颗心能装得下普天万民山河社稷,却唯独装不下一个她,前世碰了一脑袋的包,这会儿又有什么可执迷不悟的?
不过她想开得也很快,索性她自认就是个胆小鬼,离他远一些就能活得久一些,这个道理她可始终深谙在心呢,就这么慢慢淡了倒真不妨算是好事。其次她自己还有一肚子烦恼,因为这会儿,恰逢她来了月信。
一提到这个,梁淑甯心想真还不如当回孤魂野鬼去,至少用不着忍受这每月一次车轮碾过般的苦楚。祖母显然将这当成一件大事,特意请人抓了女科的方子,给她调养,毕竟是第一次调顺了,以后于生养都是大有好处的。可梁淑甯心里知道,没用,上辈子就没哪个月是舒舒服服熬过这一回的。
这时节恰逢寒食节相近,他们北上进京的都有回乡祭祖的习俗,可梁淑甯身上抱恙又犯忌讳,显然是不能跟着走,梁老太太放心不下她也没辙,只能交代了一屋子丫头婆子要尽心把大姑娘侍候好,还让周双白也多能来照看照看,因为他们这家子一动身,主子里可算就剩这两个小的在家了。
梁淑甯窝在房里不出门整天恹恹地,这日正卷在褥子里浅睡,全然没感觉到这房中有人进来。
周双白垂眼便瞧见她阖眼帘躺着,细听还能听见她微匀的鼻息,裹在被衾里头露出玉团子一样的脸来,这样看却分明还是个小孩子。他就这么挨着床边站着,伸手想去抚抚柔嫩的脸颊却还是缩了回来,现下她还太小了。
确实因为小,所以才能这么不懂事,自从春闱过后他就发觉她有意无意避着他,好像之前那么多声“哥哥”都是哄他玩的,周双白挪开眼去,在看到她床幔上挂的那个小竹笼子时,嘴角忍不住沉了下去。
他一抬手便将那东西摘了,提溜起来相看,小笼外头用竹签子吊了块雪梨肉在上面,里头的小东西倒是被养得锃光发亮,教他无端来气,看来她倒很有空侍弄这些玩意儿。周双白极为缓慢地拢紧指头,那竹笼里的甲虫好像也预知了某种危险似的,有些不安地躁动起来。
片刻,他还是忍住了将东西扔出窗外的冲动。小姑娘才刚刚对他少了些戒备心,他现下又怎么能亲手毁了这份信任?
棉衾的人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动,幽幽转醒,眼睛却还不肯睁开,胳膊卷着褥子嘴里嘟囔道,“冯嬷嬷,我想喝水。”有点撒娇的意味,流露出的小女儿情态教周双白心下不禁一动。
可惜这房里没什么冯嬷嬷,丫头婆子出去给她煎药去了,眼下只留了他一个。当周双白把茶盏子端到她跟前的时候,梁淑甯才缓缓睁开眼,恰好对上周双白深潭似的一对眸子,“怎么是你?”梁淑甯忍不住朝后惊了一下。
听她这么说,周双白面上虽然仍带着笑,语气却冷了几分下来,“甯儿,要叫哥哥。”倒真有几分兄长的教导在里头。
梁淑甯这下困意被搅醒了大半,对上他阴晴不定的脸,忙低眉顺眼地唤了一声,“哥哥。”
周双白这才点点头,让她就着他的手喝水,刚咕噜两声咽下去,就听他道,“哥哥很好奇,甯儿自打那次落水后为何变得这样怕我,可是哥哥哪里做得不好了?”周双白此时正坐在榻沿上,两人挨得很近,梁淑甯刻意拢着被子与他隔开些距离,听到他这么问禁不住顿了一下,呛着了。
自打落水后,周双白把这节点掐得过准,以至于这话听着太骇人了,智而近妖,难不成他能连这鬼神之说都算得出?
梁淑甯剧烈地咳嗽几声,两颊憋红起来,连忙摆手不迭,“咳咳……没有的事,咳哥哥怎么这么问?”突然觉得在他面前,一切都毫无招架,显得很无力。
周双白一双眉毛微微挑起,存了坏心眼朝里头挤,幽幽地,“甯儿在发抖……”
梁淑甯听了一激灵,强迫自己冷静,扯出一丝四不像的笑来,“哥哥,我是因为肚子疼。”当然这话也不完全是胡扯,她是真的疼。
周双白这才发了善心,微微地朝外撤开一些,伸手替她掖好了被角,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像窝里的一只雏鸟,他倏然又添了些心疼,她这个毛病从前也一直有,偏还忍着不告诉他,“哥哥知道不疼的法子。”周双白这会儿声音柔得都不大像他了。
梁淑甯探出一个头来看他,也想知道怎么能不疼,这痛感密密麻麻且是一阵一阵的,像日夜轮转不休的水车一般磨着她,吃不香睡不好真真受够了。周双白说完,便将手伸进被子里,惊了梁淑甯一跳。
刚想着躲,被子里的手就被另一只大手全然包裹起来,他正细细抚摩起她的虎口处,转而轻重和缓地按压起来,“这是合谷穴,多按按就不疼了。”周双白又回想起上辈子,这小人一到了日子就躲在被子里,蜷得小山一样,后半夜疼晕过去也不知道谁天天搂着她睡的,也不知姑娘是单纯的傻还是没良心。
他这么想心事,手上不知觉就带了劲,听得梁淑甯嘤咛一声,又赶忙缓下来,“可还疼了?”他轻声问。
梁淑甯摇了摇头,很是受用,没想到这样按一按果真不那么疼了,心下感慨周双白真乃全才,居然连这些个女科医理都能懂一些,她有些羞赧地躲在被子里偷眼看他,周双白此刻垂着眉目正替她仔细揉着虎口,原来有哥哥是一种这样的感觉,梁淑甯在心里默默地感叹。
从这个角度恰好能看到他光致的额头和羽睫处投下的那片淡淡阴影,却看不到那片隐藏在温和眸底下暗自汹涌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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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月信一过,梁淑甯又活蹦乱跳起来,加之期间喝了不少滋补佳品入腹,小脸愈发的莹泽红润,且这姑娘若是大了就像那园里的桃花苞似的,经春雨一灌溉愈发楚楚动人起来。这些日子呆在家里险些生霉,倪若一邀她去春日宴,梁淑甯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了,可她年纪小,身边总是还需要个人监护着,只好劳烦周双白也随她一道去了。
这春日宴由京中特有,专为了冬至后一百五十日的寒食节而设,宴上来的皆是京中的大家子弟女眷,而设宴地点也不同以往而是于京郊外,此刻春光明媚恰是踏青郊游的好时候。所与会的宾客不仅有寒食宴款待,玩的东西就更多,女子们插柳、打秋千、放风筝,儿郎们则聚在一处蹴鞠、抛堶、牵钩之类的,以解伤春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