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沧记(7)
我心中波涛汹涌,时间却纹丝不动。
张了嘴正想说话,姑娘抢先开口:“公子慢慢看,小女先行一步。”她行了一礼,说毕目光并未在我身上久留,走了。随行的姑娘接着行了个礼,小跑着跟了上去。
我半个“请”字刚到嘴边,人已走远,只好悻悻闭上,本就不知该说什么,这下正好,囫囵吞进肚里,管饱。我摇了摇头,暗哂自嘲:这便是话本上说的“很多故事,还没有开始便结束了。”吧?
日头已落下,红红的灯笼照得客栈暖意融融。遍寻青仪不见,我邀了灰疏,想去镇里逛逛。客栈大堂里坐着几个打尖的散修,正在讨论隔壁茶馆里说书先生讲的人界故事,说起人界野蛮好斗,家族部落间常有战争,动辄砍头剁手。几人讨论热烈:一说太过玄乎,二说离奇荒诞,也有信的,说人界戾气太盛以致神魂污浊,兵连祸结正是常事,甚至有人以屠杀为乐,坑杀降兵几十万;还有人著书立说,名为“孙子兵法”,用以教人打仗。我听得兴致勃勃,忘了美景美人,拉了灰疏便往隔壁茶楼去。
甫一进门,茶楼小二便引着我们到了二楼雅座。雅座由纱幔隔开,一排软席,中间拱着一方圆桌。桌上摆着茶壶茶碗和几碟小吃,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盘葵瓜子、还有一盘绿皮红瓤的水果。纱幔有灵气环绕,可稍稍隔绝人声,保护私隐。小二指着水果介绍:“西瓜,人界特产,香甜多汁,非常好吃。”我点点头以示了解,挥手示意他退下。
楼下戏台中央坐着一青衫先生,手执折扇,正讲得唾沫横飞。
我抓了一把瓜子在手中把玩,听得先生正讲到人界帝王修筑长城以抵御北方部落,反引起天怒人怨,多方部族揭竿而起。讲到战争场面,先生手舞足蹈,舞起折扇,一时间茶楼里热火朝天,惊呼声不绝于耳,我也听得心无旁骛、乐在其中。到精彩处,我便起身鼓掌以示欣赏。
此刻,一个熟悉身影在我眼前一晃而过,“云影夕照”上的白衣姑娘正换了一身粉色裙褂,跟同行者坐在我右手的雅间。她正看着戏台,眼里充满了赞叹。顿时,周遭一切便没了声音,我忘了坐下,甚至忘了我在哪,我将她死死钉在我的视线里,流连忘返。
灰疏见我失神,顺着我目光望去,而后拉了拉我的衣袖让我坐下。
“不礼貌。”他低声说:“别看了。”
我“……”
“那是谁?”他小声问道。
“不知道。”我失笑。
“不知道你看着她?”灰疏不解。
“就是想要知道啊。”我在回答他,也是回答自己。是啊,我这个失魂落魄的样子,可不就是想知道她是谁?我想。
“那去问啊。”灰疏抓起一块西瓜嚼了嚼,又擦了擦嘴,继续道:“话本里说‘脸皮刀枪不惧,姑娘不期而至’,那是姑娘吧?应该适用。”
我“……”
这时,纱帘被撩开了。我被数人的目光直直地钉在了软席上,半晌没说出话来。一灰衣少女微微颔首,甜脆声线洋洋盈耳:“公子别来无恙,听得声音熟悉,果然是你。”
“这是我家小姐,刚才咱们见过。”她接着说。
“小女莫泠儿,飘渺宫人。”粉衣姑娘唇瓣缓缓启闭,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接着她指了指身旁灰袍少年:“寒剑门的公子祝湛。”
“祝煜尘”少年抱拳向我致意。
“煜尘的随从阿戎”她向少年身后示意。
“公子好”阿戎探出头来招呼我。
“这是我的婢女小桃。”她指了指灰衣少女,而后转头看向我:“请教公子大名?”
我抬头看她,肌肤胜雪,容色晶莹,峨眉淡扫,杏眼圆圆,眉宇之间透着英气。
一时心如鹿撞,我竟愣住了。
“我……嗯……”咳咳,我整了整声线“在下上官寂,表字新雪。”我抱拳行礼,再指了指灰疏:“小友灰疏。”
“初云峰那个上官吗?”她皱眉问道。
“是的,公子是初云峰少主。”灰疏抢着回答。
“上官寂……”如霜沉吟片刻,问我:“上官博云是你父亲?”
“是的,父亲日前飞升了。”我低声说。
“知道了。”她侧着身体,没有看我。
“峰顶如今景观可好?”隔了半晌她再小声问道。
“好的,山容海纳,一望无垠。”我琢磨她突如其来的问题暗忖:一剑为红颜的话本故事果真人人爱看。
她再没有开口,自此眉头紧锁,不知在想什么。
灰疏和小桃聊得开心,随后祝湛和阿戎也参与了进来。多人得道,初云峰在外界算是有些名气。小桃和祝湛说起,都是久怀慕蔺、艳羡不已。
交谈中我才知道,莫泠儿和祝湛跟我一样,都是应天道宗邀约,往西原去的。问到东海家族为何绕道北顷,祝湛推了茶盏,自嘲道:“自小从未离开东海诸岛,得此机缘,便想游历一番,北顷初云派多人得道,想一游圣地,顺便沾沾灵气。”说着看了看莫泠儿:“灵鸽到时,缥缈宫正在我家做客,宫主派了师姐和我同去。我请师姐同我一游,她没有反对,这便来了。
推杯换盏间,众人一见如故。谈笑风生将近亥时,才互换住所地址依依惜别。临别相约三日后同行,想到日后还有交游,我心中雀跃,脚步也轻快了起来。
同灰疏回到驿站,我蹑手蹑脚踱到门口,门扉轻掩,并未上锁。我推开门,见青仪端坐书案旁,捧着一本民间心法看得心不在焉。一见我,便上下打量一番,板个臭脸问道:“去哪里了?”
“隔壁茶馆,听说书。”我吸吸鼻子。
“听说书为何神魂落拓?”他侃然正色:“你不要骗我,夫人常托梦给我,我会告状。”
“他认识了一个姑娘。”灰疏现了原型,从桌后高高跃起。
“恩,缥缈宫的莫泠儿。”我接住话题想继续:“她……”
“那也不可以心神不稳!”青仪打断了我:“初云心法讲求脚踏实地,不管你认识什么姑娘,不可以影响神魂安定!”他缓了缓,长吁一口气:“今晚打坐入定,我帮你护法。”
谈话结束了,我毫无招架之力,只能顺服听命。
我朝灰疏吐了吐舌头,捻了清洁咒草草梳洗一番,便盘腿坐到榻上。灰疏早已望风而逃,青仪关了房门,与我相对而坐。我默读山寂,将灵气自识海引出,经灵台,与天地之气融为一体,灵气缓缓在我身边流转,层层涤荡我的神魂,助其披坚执锐。一夜入定,神魂渐清。周身灵气愈盛,我胸中气海浩瀚,修为更上一层。
第五章
卯时初刻,月华在渐浅的天幕中落下,清露拥暖了屋子,晨光舐白了纸窗。我脱了衣衫,将自己缩在温暖的浴桶里,青仪拿着皂角,细细搓着我的长发,倦意在蒸腾的雾气中汹涌而来。
少年泅在冷冽的池水里,赤足踩着滑腻的细沙,只见窈窕水草间鱼群穿梭冲撞,循声而至。他伸出手指,指尖被鱼嘴轻轻吻上。正玩得开心,突然头顶水面被一道剑气劈开,继而他被一只大手从水里提将出来。一白袍壮汉气喘吁吁道:“公子害我寻得好苦,山中有远客来,师尊命你前去拜谒。”
少年拍了拍袍子,捻咒烘干衣物,皱了皱眉道:“何人?”
“无极门林氏。”白袍壮汉回答。
少年不耐地挥挥手:“不去不去,跟师尊说我身体不适。”
“公子真该去看看。”壮汉劝说道:“掌门真人林郊寒带着门下黄、陈、李、邓四位炼器大师,似是为封印冥界魂道而来。”
“而且,”他右手掌心向内轻轻护住右侧脸颊,示意少年附耳过去“霜晨妹妹也一同来了。”
“林霜晨?”少年似乎有些惊讶:“他那个8岁炼出一品灵剑的女儿?”
“是她。”壮汉右边嘴角微微一翘:“我刚刚偷偷瞥见了,杏目柳眉,美得像这池中的花儿!”
少年抖了抖外袍,迷茫白雾不知来处,淹了我的眼眸。
揉了揉眼,我在浴桶中氤氲的水汽里醒了过来,青仪还在我近旁忙碌,见我睁眼,忙从架上递来衣衫。
“一会去福昕酒楼,我请你吃饭。”青仪轻声说。
“好。”我闷声应了,有些心不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