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沧记(6)
屋内空气似是凝滞,灰疏吞了吞口水打破了此番宁静,一时间四人相对无语。
此时外头冷月如勾悬于墨蓝天幕,刘氏端来几道小菜,给我们添了水酒,招呼道:“来来来,吃点东西再说,这是自种小菜,水塘里养的小鱼,味道不错的,尝尝。”
即便不想,我们也已经叨扰到这个时辰了,我懒得再推让,便微微抱拳致意。我端起酒杯与陈无因轻轻一碰:“后来家人去了,你却没走?”
“是的,家人不顾劝阻,去了。我在家中等了三年,没人回来,也没信回来。刘氏也受了布施,如妹是女子,因祸得福反而未得其害。但她家中也愈半数渡海,无人归还。”说到此处,陈无因端起酒杯深深抿了一口,唇角微微向下,似要嚼碎这口水酒:“伤心之地,不想久居便离开了。”他言语突然轻快起来:“于是到了这里,躬耕田园,过了人界生活。现今与她琴瑟和鸣,寿数有限又如何?好过孜孜以求仙道,却孤独残生。”
听得这里,我突然想起了我的父母、想起了初云峰的无情道、想起了山间刻板无趣的生活。
原来这世间没有什么事情是必须要怎样的。放下执着,便天空海阔。
第四章
几人谈天说地直至深夜,刘氏收拾了客房给我们休息。客房宽敞,外间为书案,文房四宝一字铺开,灵识扫过,能听得器物轻轻低语、时而欢欣不已,时而唉声叹气,不知讨论什么。里间除了大床还添了一张小塌,应是主人见我们三个男子,恐床榻窄小无法安眠。我暗暗惊叹主人周到,粗粗梳洗一番,散了发冠便睡到床上。我近来多梦,梦中神魂不安常常惊醒,与青仪同睡唯恐被他发现惹他忧心。于是招了招手,示意灰疏上塌。灰疏翻身上床,欢欣之色溢于言表。刚刚熄灭烛火,他便甜甜地睡去了。
次日我是被化成原型的灰疏拱醒的,一撮软毛扫过我的下巴,接着怀里多了个暖暖的毛球。我拉开被子撸了撸绒毛,还挺舒服,外间阵阵麦香扑鼻而来,灰疏耸了耸鼻子,醒了。
院里凉棚下摆了一张长条桌案,案上有一漆盘,上边整齐地码了数个白胖馒头。陈无因去山间采药,刘氏正在井边洗手,她招呼我们吃了馒头,又将剩下的打了包袱,目送我们离开。
离了初云峰,路途渐渐平坦宽阔,车辕渐多,人也多了起来。
龙蟠镇是闲散修士聚居之地,山中物事数十年来均是采购于此。青仪常年掌管山中日常,对这里算是了如指掌。
小镇被静水环绕,静水以静池为源,由山间溪流汇聚而成。散修们大多毗水而居,以船代步。古镇历经千年,更有修士以剑气劈出沟壑,引入河水,于是家家户户以渡船沟通。为连接沟渠两岸,还筑有石质拱桥于其上。青仪带着我跟灰疏于市井中穿梭,时而步行、时而渡水,不胜繁琐。青仪买了一个糖瓜,边吃边走。我不喜甜食,便背着手,踱着步,看浅水游鱼,看讨价还价。我从未沾染这么多人气,此刻身旁熙熙攘攘,对本应模糊的未来竟生出了具象的期望来。
我想:原来母亲说的“山下”竟是如此有趣的地方。
龙蟠镇本是静水中一小岛,被“九转回肠”包绕,似被蛟龙护在怀中,故名龙蟠,交通不便,本应筑桥与以为交通,但此处修士反其道,辟出水渠临水而居。我百思不解,便问青仪原因。
青仪答道:“我下修界问道求仙,一切作为皆为灵气。”
我疑惑地看了看近旁渠水,灵气稀乏,水中游弋尽是混沌生物。
“此处水质寻常,灵气稀疏……”我摸了摸头。
青仪笑道:“公子认为此处水质寻常,盖因公子生于非常之地。”青仪咬了一口糖瓜继续说道:“我下修界虽较人界‘灵气磅礴’,却其实只有灵脉所在才是灵气聚集之地,凌波谷、缥缈宫、还有我初云峰等世家所居,皆为灵脉所在。”他又咬了一口,碎碎的糖渣沾满他半张脸:“正因如此,世家才之所以是‘世家’。”
我见他吃得陶醉,忍不住抢了过来,一口上去香脆粘牙,好吃呀!我心想:我也该买上一个。我嚼了嚼,问道:“恩?所以呢?”
“所以,你看不上的这点‘稀乏灵气’,普通修士却孜孜以求,特意劈断地脉挖通沟渠,以期房前屋后,沐足净身。”
“仪哥说你炫富。”灰疏插嘴。
“你再说!”青仪锤了灰疏脑袋,一手糖渣全擦在他头上。
“我是不是不能说话了?”灰疏委屈道:“你不就是这意思,我一说话就捶我。”
原是这样,我想,我以为的脚底泥,竟是他人的朱砂痣?
想到这里,我寻来卖糖瓜的小贩,买了两个糖瓜,打赏了一把碎银,拒了找赎,在小贩疑惑的目光中淡定离开,狠狠显摆了一下富二代的自觉。
步行半刻,穿过两座廊桥,我们到了住处,雕花大门,梁上横着楠木牌匾,遒劲的大字刻在上头、镶着金粉。我舔了舔齁甜的嘴唇,跟着青仪迈进大门。
“随意居”是城中最大最壕的居所,与对岸的福昕酒楼一道,位于镇子中心。驿馆中亭台楼阁、无边景致均为另辟洞天所造,足见老板修为。小二引我们去房间,经过花园、水榭一一介绍:“这是牡丹、那是芍药、睡莲……”我们循着他示意看去,正瞧见睡莲紧闭的花瓣张了一张,似是午睡的人儿不满被唤醒,朝聒噪处瞪了一眼。
往内庭深入,可见前方有一旋梯,旋梯之上白雾萦绕,依托密密的灵气线,悬浮者一个三丈见方的平台。小二指指平台:“云影夕照,必须打卡。”
“打卡?”我偏头看向他,满脸疑问。
“哦,人界说法,就是必须去的地方。”小二解惑。
说完小二右臂向前伸出,作出引导姿势:“客官里面请,前方小筑二层左手三间便是。”
房间宽敞舒适,正好一人一间。我已吃得撑肠拄腹,便省了晚餐,放下包袱,准备去“打个卡”。
正是黄昏,我循步慢慢登上旋梯,旋梯扶手蛟纱所造,触之升温,让人觉得踏实。登上云影夕照,一时间龙蟠镇的全貌映入我眼帘而来:层叠错落的建筑,穿梭水道的渡船,路边的小贩,拱桥上的行人,寥寥的炊烟,还有摩肩接踵的小吃摊……再抬头望去,红霞溢满蓝天,残阳躲在云里,初云山脉高耸入云,隐在袅袅白雾中,天地灵气盘旋,一切美不胜收。我暗自赞叹:云影夕照,名不虚传。
走近旋梯入口,我正想下去寻青仪灰疏共赏景致,却见一人同样为此处风景心动神驰。
白衣姑娘还未登顶,便已如痴如醉。她背向我,半个身子微微前倾,足下是旋梯最后两级台阶。她直直望向雾中山峦,脚步未停,缓缓后退,猝不及防跟我撞了满怀。
我自小在初云峰长大,甚少与母亲之外的异性接触。后来说是与青仪、灰疏“相依为命”,实际上是他两养大了我。母亲临终托孤,青仪如履薄冰。故而待我严苛、常促我修身养性、少儿女情长。我对青仪极度依赖,毕竟脸可以不要、饭不能不吃。为免青仪断我口粮,偶与灵兽对酒“谈心”我都小心翼翼,生怕遇得一个默契神会的惹恼了他,他便在梦里向母亲告了状去。
此刻一股带着梅香的灵气裹挟一人扑向我来,我被撞得身形不稳,退后半步。双臂只能护住她的肩膀,远远看去,像是深情相拥、颇为缠绵缱倦。
我指尖隔着布料触到她的皮肤,猝不及防之下,肢端顿时像是小虫爬过一般,麻麻痒痒的,这种感觉瞬间就蔓延了全身,须臾,通身皮肤都泛起淡淡的粉色来。整个人如熟虾一般,红了。
我慌忙放开手,躬身行了一礼:“唐突了,姑娘可还好?”说罢我低低头,再退了半步让出步道。
“抱歉,是我冲撞了公子。”姑娘整了整衣袖,还了一礼:“今日多谢公子了。”说罢她带着随行少女登上平台,沿着步道走向南端,再没有回头。
这就说完了?我心想,声音真好听,可我连她什么模样都还没看清楚呢,遑论问问姓名……
我不敢回头,也不想离开。
保持这个姿势完成了心里建设,我打算去问问“姑娘我是否在哪里见过你?”心想,若是顺利,或许还可以问问姓名。堪堪转身,便见二人直直冲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