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沧记(41)

“倒是不渴。”已是间不容发，谁会想停下来休息，我心忖。话毕支着眼角瞥他，正想令他打消念头，视线却不小心对上那大咧咧的嘴，他如斯雀跃，让我突觉得自己过于刻板，心头一软，再开口已然言不由衷：“不过先取些也无妨。”

话音未落，灰疏已朝那叮咚之声飞奔而去，将后面的话都渍在了簌簌的山风中：“公子稍候，很快，马上就来。”

我转头向黄道存和白琼羽勾了勾嘴角，递出一个颇为尴尬的微笑，正待说些闲话扳正气氛，就见当空灵流中掺着一团白影自北直击而来。我周身全无护持，远远望见只能心道一声“不妙”，未及回身，就在下一刻被它重重撞上，当胸即刻传来闷痛。我皱着眉头起身，招呼了一眼扑将过来回护我的青仪，再垂下脖颈想看看撞来的是什么东西。一低头，正对上灰疏那双赤红兔眼，三瓣嘴儿一开一合，灵流之中传来他有些微颤的声音：“公……公子，那溪水之滨，死……死了好多人。”

我当日亲眼所见，横亘柏树林北部的那条小溪，起自群山之巅，自东向西奔流而下，深邃清冽，灵动欢脱。那时，它定然从未预料到这片被它滋养的土地，如今会豁开一道狰狞裂口，像大地的伤疤，吞了它的前路。而形成这道裂口的原因，正是眼前这些手执兵刃的黑衣修士。灰疏一路紧紧攀着我，颤着唇埋着头，刺鼻恶臭扑将而来，衣衫染血，面目狞恶，遗体被强大灵流聚拢成团，氤满乌青浊气，核心虹吸地底灵流，从而稳悬裂口之上，周遭更有淡金剑气团团铆住这处污浊，这剑气自山巅某处延绵而来，似缆绳捆上船桩，也似风筝的引线牵执于手。凌乱的交兵痕迹于地面交织，形成或深或浅的沟壑，而其中最深的一道便是这道横亘水流的豁口。

我上前，将手探入这团浊气，逐一解下众人覆面，最终见到了两张熟悉的脸，曾被我和青仪击昏的那二人此刻已成为这奇怪法阵的一部分，给为之奉献半生的夜胜国，送出了他们最后的礼物。

焦灼气氛和若隐若现的血腥之气糅在一起，让我思绪纷繁杂乱，胸中五味杂陈难以按行自抑。冷冽的山风轻抚我的额发，此时我突然意识到，这些安分修行的普通人，他们的死亡，在我心中激起的不忿远远多于仇恨，他们被撵入罪恶的车轮随波逐流，最终成为恶魔的帮凶，根本不算是我们真正意义上的敌人。而真正的元凶，此刻恐怕正在皇城之内的某个地方，偷偷的窥视，暗暗的开怀。思及此，我竟无法放松紧咬的牙关，声线带着些微轻颤：“这些人，是赤田营的守卫，也是大长老旗下的亲兵，血池一朝废弃，竟就这样被屠了干净，修仙之人如斯悖逆天道，真当天人共愤。”

黄道存注视半晌，抬一臂指向那团淡金剑气，沉声道：“若我没猜错的话，此为古书《青冥》所载‘魂钩’，以覆诀剑气勾连逝者真元，可致魂魄迁延不散，久驻死亡痛苦之中。而‘魂钩’所连，紧密无间，非巨力不可分，常用来补强禁制薄弱所在。因违天地人伦，此书早被禁于澜沧，只有极少的人见过。”他抬臂轻拍我肩，而后并指朝向山巅剑气源头，长舒一口气：“当前所见，让我能确认两件事：其一，蓬莱国师身份尊贵，是在毁损前见过《青冥》原著之人；其二，此处‘魂钩’突兀出现，结合前方大阵，锚接之处恐怕正是阵眼所在。有这个，便好办多了。”

我和青仪立刻从愤怒的情绪中脱离出来，同时转头看向黄道存。“难道只要解了这魂钩，便可破阵？”我问。

“不”，黄道存解释：“‘魂钩’所在像一把门锁，它紧紧牵住的应该是大阵阵眼的弱点，而不是大阵本身，他因补强阵眼而存在，也将因阵眼破除而消失。解了这魂钩，只会让阵眼变得更易破坏。”黄道存此刻轻倚大石之上，于是指着身下巨石打了个比方：“若我为此方天地之眼，以这巨石为倚，此刻碎这巨石，我必要调整身形。”接着，他端身直立，离了巨石，而后轻拍自己前胸：“但阵眼仍为大阵根本，破这大阵的关键，仍在阵眼当中的剑气。只是魂钩分立于大阵之外，以真元为核，极难隐藏所在，正如这巨石，虽能为阵眼加强支撑，却也让寻找阵眼变得更为容易。”

此刻日头已当空，暮春的鸟鸣带着几分焦躁，法阵中人牲半悬，粘腻的血滴随山风散逸出刺鼻的气味，我皱了皱眉，询问黄道存：“既如此，能将这魂钩断了，让这些人魂魄归位，入土为安吗？”

黄道存摇摇头：“此时动手，不啻打草惊蛇，并非尚佳时机，我知贤侄悲天悯人之心，却凡事各有机缘，只可审时度势。如今要务，是去试试列阵之人的境界，再寻出其余，破阵入城。”

一番解释，无非是劝我不要着急。他所言有理有据，正是当下最优，却正正不是我想听到的答案。

我着急，急于肃清这尸山血海，急于闯进这皇城内廷，我急于寻回不慎走散的人，想问她愿不愿跟我生生世世在一起。

我愤怒，我沮丧，却终究对此无能为力。我闷头回身，向山涧所在疾行，似乎只要走的够快，就能将那些情绪留下。

只消半刻，便到了石厅。

石壁万千变幻，璀璨灵石递次闪耀，光彩触动着勾连的灵气线，在空中击出斑斓的涟漪。黄道存凝目注视，双臂环行，沉声轻咏，继之轻阖双眸，掌中隐隐现出白色寒光，颀长软剑自虚空锵锵祭出，衣袍轻摆，发丝飘袅，磅礴灵气萦绕周身，如山呼海啸，向石壁奋力一击。

一时狂风乍起，仙风道骨之人鹤立其中，任搅乱的灵流吹松发冠。石厅中传来不绝于耳的铛铛声，那是众人颤栗的神兵，然而撼天动地的巨响并未出现，剑气直逼石壁之上，只是慎重一触，如轻吻般，随即迅速散逸。黄道存稳稳收势，颔首低语：“小乘巅峰”。

若要翻覆这阵眼，须得与其中剑气一战。而小乘巅峰，是列阵之人的境界。气氛有些凝重，周遭渐渐安静下来，大阵满覆皇城，决然不止这一处阵眼，然澜沧浩土，除开黄道存和白琼羽，已再无超越小乘之境的第三人。

之后的几天，我们的队伍停驻在陵离山无法前行，天公也不作美，才入初夏，却常急风骤雨、风靡云涌。祝湛释出了全部日月睛，花费数日，将皇城上大阵的模样绘于气幕之上。白琼羽和子明长老则各自沿大阵边缘搜寻阵眼所在，拂晓出、日暮归，栉风沐雨、披星戴月。

一日黄昏，我收捡自身刚刚回屋，黄道存便拿着一本古籍来敲我的门，封皮上烫印着硕大的“乾坤”二字，他掀开折印，指着泛黄纸张对我说：“贤侄看这封魂之阵”。

我疑惑地接过古籍，只见所绘阵法紧覆大地之上，形制与气幕之上别无二致，阵眼三个，分列坎、离、兑之位，上有交通剑气互为掣肘，大阵铺陈阵眼之间，严丝合缝，仅在交通之处微有沟壑，正中绘着描金图腾，红喙山雀上书一蝇头小篆。其余空白之处标着布阵之诀，言简意赅，注解分明。

“所以，只有三个阵眼”，我合眸长叹道：“也算是个好消息。”

以当前所见，这书所述封魂之阵，即为皇城上护持之阵无疑，以列阵之人小乘巅峰的境界，如今澜沧有力破阵者仅黄道存和白琼羽，而我近日并未外出，实则在另辟之无人侵扰处日夜修炼，以期尽快突破，成为破阵的备选。

黄道存并未说话，只是微微颔首。

“灵”，我指尖轻轻抚过图腾之上的篆文，继而将视线移往阵眼之上，再见那熟悉的结构，不由转头与他相视一瞬，深深吸一口气。朱砂所绘的细线赫然连接阵眼，细线那头随意地画了一个圈，圈中字迹有些模糊，却依稀能够辨认，正是一个“亡”字。

“‘亡’为亡者”，与所见分毫不差，只是这描金图腾又是什么？我指着书帛正中的“灵”字，微微偏头询问黄道存：“宗主觉得，这是什么？”

黄道存思索片刻，道：“万物之灵。”

“人”？我询问道。

黄道存点点头：“活人”。

“擦”，侍奉的弟子点亮了帐内的烛，随后微微俯身，倒退着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