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沧记(38)
我对上青仪的眸子,对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有些手足无措。青仪倒是不慌,他再次捏了捏我的掌心,而后轻咳一声,答道:“你爷爷!”。青仪飞身略过前方整齐排列的囚笼,我只晃了晃神,也紧接着跟随那头狠绝的交兵声而去。
耳室最里头的小厅中,青仪已摘了覆面,他微微躬身,一手执剑向前,一手维持守势,两名修士只着中衣,呈包围势,招招狠厉,三人紧抿唇线,交叠剑气在周身迅速膨胀开来,谁也无法占得上风,剑招一出,连悬嵌的明珠都微微晃动。
我的到来打破了这里微妙的平衡,一招白虹贯日,无垢应声而出,啸叫的剑气吞了灵流,四处飞溅的散逸灵气锤击着耳室洞壁,将石壁上潮湿的血珠击得迸溅四散。我看着满目赤红污秽,突然起了玩心,一招百川归海随心而出,收拢空间血雾汇成细小涓流,我巡视二人,选了较矮的一个,将无垢向他面门击出,于是恶臭血腥甩了他满身满面,衣衫也染了赤红。那人再顾不上攻击,连忙收了剑招以袖拭面,一边动作一边叱骂道:“何方小辈,竟扰爷爷清梦,囚牢重地,岂容尔等胡作非为,赶快下跪求饶,或可留条性命!”“哈哈哈”青仪大笑:“乖孙子,爷爷如今纡尊至此,只为带走囚牢众人,尔等若是合作,爷爷便放尔等一条生路,如何?”
挑衅的对话让形势更加剑拔弩张,空气也逐渐沸腾了起来,四人都紧握兵器,酝酿着下一次攻击。远处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我执无垢护于身前,示意青仪尽快结束战斗,然而二人灵流浑厚,纵横开阖,拆过几招之后,我才尴尬的发现根本不好对付,若非对方招式全无章法,我和青仪或许早就落了下风。
此时追兵在外,强敌当前,正是进退维谷。
踢秃秃的足音越发近了,只拐个弯便会进这耳室来,矮个子缓了脚步,抬掌打声唿哨,开始不紧不慢地捋着须。“束手就擒吧!”被我喷了满脸鲜血的修士说道,话毕哈哈大笑,一派势在必得。此时已是火烧眉毛,但我见他那志得意满的模样,觉得无论如何不能输了气势,于是不管不顾要讨嘴上便宜。我学了青仪口气,扬着眉端得不伦不类的语气挑衅道:“孙子欸,休想!”接着无垢应声而出,皎白的鞭身贴上他的侧脸,随着“啪”一声脆响,在他左颊印下一条血痕。
此刻那队巡逻的修士已自耳室大门冲了进来,我紧收躯体,背靠青仪作出守势,心中默数“一、二、三……一共七人”,来人自觉列队将我和青仪团团围住,面对九人的掣肘,我攥紧无垢,额上掌间都沁出细密汗珠,可我扭头看向青仪,他虽收紧身体,脸色却并不焦虑。
“快将这牙尖嘴利之人拿下!”矮个修士见来了帮手,按着皲裂嘴角,将剑尖指向我与青仪。于是,九人所成的包围圈逐渐紧缩,亮白长剑齐齐指向我和青仪,剑尖触上剑尖发出脆响,肃杀之意且满且盈。
说时迟那时快,我一招吞天蔽日已捏在掌中,正待引诀施法,却在余光中见青仪向我挑了挑眉,他似乎等的就是这一刻,在混乱中右手入怀,而后旋身挥臂甩出,只见两粒黑色胶丸在空中粉碎爆裂,黄色粉末随之当空泼洒,接着我眼前一黑,再次没了知觉。
我只花了半柱香的时间便在那二人的木塌上醒了过来,迷蒙的视线逐渐清明,我揉了揉眼,觉得口中酸涩难捱:“青仪”我唤他,他正在小厅中忙碌着,将将扛着一个昏睡的修士往外走,见我醒来,他将那人随手放下,先端来清水给我漱口,他一边递碗一边解答我的疑惑:“事急从权,只好使些阴招。刚刚无法事先提醒,只能将你与他们一并放倒。”
“那我怎么?”我皱着眉看向他,不解为何只有我这么快醒来。
“给你服了‘浑天丹’,如今可有什么不适?”青仪继续道。
我抬头看了那一地狼藉,喝了一口不算甘冽的冷水,问道:“刚才是?”
“迷魂散,人界出品,上次印光大师遇袭,为寻毒物来源,我收集了不少阴邪之物,此至蓬莱凶险,便带来一些。”我话音未落,青仪抢答道。
我点点头,算是应了,青仪继续收拾那堆“烂摊子”,我借机运作灵气将毒物辟出。约莫再花了半柱香时间,待青仪将那九人分别关进了囚笼,上好锁,我才和他一起将那些被囚的修士释放出来。将众人倚着墙边靠好,我们开始犯起了愁,被囚修士共十五人,皆沉沉昏睡,而如今我们仍身处危险之中,又该如何带走他们?
青仪思忖片刻,将指尖轻轻搭上一人的脉搏,仔细听脉后提议道:“黑衣人曾多次施毒,这些人脉象细速,瞳孔微缩,或是中毒之相,不如我们也用浑天丹试试看?”黔驴技穷,我只好点点头,叹息道:“死马当活马医吧,我也不甘将他们就此抛下,那就试试看。”
老天眷顾,喂了浑天丹后不久,修士们竟真的逐渐清醒了过来。
仍是深夜,随着清醒的修士增多,冷清已久的耳室开始喧闹,我怀抱着一个年岁较小的男孩抚背安慰,在那些人眼里看到了无法掩饰的恐惧和悲伤。青仪粗略的了解他们的来处,而后选了两位稍稍年长的修士望风,他从小厅的置物间翻出几套衣衫,再打开囚笼扒下那些看守的衣物,随即众人匆匆换装,打算尽早离开。
我沉思片刻,分出一个七人小队,剩余劈作两两一组,垂手抱拳,列队离开。先是路过了埋骨地,再是经过了赤血池,循着山风的来处,向着存留的剑气,一行颤颤巍巍,瞻前顾后,终归循着山涧出了峡谷,逃了升天。
紧赶慢赶,青仪才在熹微晨光探头之前将众人载回了海滨,而走在最后的我和掉头来接应我的他,则被散了迷雾后的柏树林留了下来。光天白日下,一切变得泾渭了然,我手搭凉棚仰头看了看远方,山峦叠嶂,暗目梭巡,乘高决水,一览无余。我和青仪退回山涧,潜藏在山壁的阴影下,连说话都不敢大声,要日暮才能走了,我心忖。
打坐半晌,我对着山涧尽头发了会呆,拈了根草须把玩一会,我终按奈不住推了推青仪,耳语道:“快来说说看,你的那个猜测。”青仪来回数趟才将那些人悉数运回了海滨,此刻正锁着眉晃神,闻声他努力地睁开眼,揉了揉,然后倚着山壁直了直身子,清清嗓,又沉默一瞬似是捋思路,最后才将头贴过来,小声道:“,万千计较,只为成这血池;而仙灵草,或是偶然所得。”
“嗯?”我蹙眉偏头转向青仪:“什么偶然所得?”
“仙灵草”,他重复:“我说仙灵草。”
“嗯?”我坐直了身子,捻动的草须在不知不觉中掉落,思绪飞也似的飘走,我瞳孔倏地放大,努力地拼凑答案:“你是说,仙灵草成于覆灵之血,赤田浅沟正是他生长的好地方,故而先有血池,再有仙灵草?”
“对”,青仪答道:“随即仙灵草的作用被发现,蓬莱开始集中栽培,成了诱人渡海的甜头。”
“真是有这个可能……”我豁然道:“所以如今国师要毁了这赤田,是怕我们发现秘密?”
“不”,青仪突然显得有些难过,他摇头,一直低低垂着的脖颈抬起来,他转过身子,深吸一口气,双手紧紧握住我的:“他要毁这赤田,应该是找到了可以替代的东西。”他迎着我质询的目光吞下了后面的话语,我微微放大的瞳仁撞上他的,心已恍然却不愿说出那个名字。
莫泠儿。
夜胜国师筹谋数十年,修的是遗魄心法,造的是盛魄之器,他百年大计,只少一脉器修血灵,从前他寻聚灵之阵,如今他有了莫泠儿,活生生的莫泠儿,取之不尽的莫泠儿,仙灵草、赤田营,从此成为荒弃失修的旧物,无人重弹的老调,于是,毁了便好。
“咔塔”,掩着真相的那扇门,开了。
第二十四章
乌云裹着骤雨在暮春的白日泼洒下来,落湿了温暖,也蔽住了日头。青仪载着魂不守舍的我在雷声中跃起,潜在云层后回到了海滨。
一落地,万千琐事让我根本无暇顾及自身情绪。匆匆向黄道存描述了陵离山的状况,我甚至没时间继续伤怀,便被安排与灰疏一起与海蛟交接名册。直至入夜,接下最后一批渡海之人,我才揉揉后颈,从喧闹嘈杂中闲下来。蓬莱气候温润,长夏常愈岁半,居所潮热,无法安睡,我步出吊楼,寻一平整礁石仰卧。此刻明月皎洁,白浪喧天,咸腥的海风席卷而过。我闭上眼,沉寂许久的记忆径自脑海深处渐渐涌现,于是周遭的一切都变了模样,海成血海,风带腥热,连浪涛的巨响都契合着记忆中怨魂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