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沧记(37)
没错,氤氲深潭之上的是血雾;令人作呕的味道是血腥;而那条在耳畔叮咚作响的暗河,和眼前可泛舟的深潭一样,里面流动的从来就是鲜血。
赤田,多么贴切的名字。
第二十三章
要多少生命才能蕴养这片血海?它是用来培育仙灵草的吗?祝安他们是否还在人世呢?翻涌的血浪就在眼前,万千思虑纷繁杂乱,我却只能神色如常,跟着青仪的脚步朝前走。只是双手紧紧握拳,用拇指的指甲掐痛掌心,才没在擦身而过的修士面前显露端倪。
与镶了明珠的敞亮血池不同,这条西侧的通道仅自尽头透出些微萤绿的光。通道直直向上倾斜,路面递次凿出梯级,侧壁嵌了扶手。我低头跟在青仪身后沿着梯级向上,被血池所撼,思前想后,一时忘了脚步,撞上了前方急停的青仪。
我被撞疼了鼻子,于是低头除下覆面,抬头的那一刻,视线正越过青仪双肩。此处已在血池之上,空气温润山壁寒凉,山风倒灌,温润空气撞上山壁,裹挟的水汽便形成细密圆珠凝于其上,而后顺山壁滑下,正汇入梯级两侧的浅沟。
然而,此处与他处不同,山风带来了水汽,也带来了血池的薄雾。于是洞壁的水珠成了血珠,将幽黑的山壁染成了红色。
青仪以一手擦过山壁,而后两指交替搓捻,他看向我,而后点点头说“血”。他指尖的鲜红如此刺目,只看一眼,便有腥甜自喉间涌来,翻滚的血浪占据了我的瞳仁,万千情绪奔腾咆哮,克制已久的悲怆和愤怒如狂风怒潮,再也无法压抑。于是,心绪如海中小舟,黑风巨浪间,我眼前一晃,失了意识。
终究只是气血上涌,只是一瞬,我就在青仪怀抱间醒来,他将覆于我灵台之上的右掌收回,扶我站稳后问:“如何?”,我摇摇头,回答道:“走吧。”。
此时我一脚已踩入浅沟之中,殷红的鲜血覆上鞋面洇湿了长靴。我抬步施诀,正待辟净污秽,却在浅沟之中看到了无比熟悉的东西。
一株仙灵草自浅沟的裂隙中破土而出,枝叶繁茂,生机盎然,骄傲地宣示着自己的存在。而顺着浅沟向远望去,更多的仙灵草长在前方灌流血气的浅沟里,杆直叶茂,挺拔昂扬。
“这……”我一时失了语,此处环境幽暗,血气充沛,确是它们生长的好地方。
我收回法诀,和青仪齐齐躬身查看些这仙灵草,再抬头凝望前方。山风的啸叫从呜咽变成了低鸣,掠过狭窄的通道,被开阔空间吞没,便再也没了声音。而沿着浅沟高低错落而生的仙灵草,像引路的标记,也循着这赤红通道延绵至同样的方向。
“走。”我低声说。
青仪点点头,轻捏我汗湿的手掌,而后小退一步,与我并肩前进。
如今,我再不敢对通道那头的情况有不切实际的期待。进这禁制之前,我非常清楚此行的目的,我们为援救同伴而来,但若能寻到仙灵草的培育地,那便顺手毁掉。然而,一切从我见到血池的那一刻便开始偏离了方向,让我完全失了章法。
我们没有见着那些被抓走的澜沧人,甚至都没见着仙灵草,不但如此,那个巨大血池还像当头一棒,重重击碎了我最后的侥幸,让我清晰地意识到此处所发生的的一切,远远超出了曾经的想象。
通道的尽头连着另一个巨大的溶洞,溶洞高深数十丈,洞壁嵌着几个耳室,中心置两丈方形石台,洞顶凌乱坠着的明珠,忽明忽暗,毫无章法,像是发着脾气、不听使唤。借着亮时的微光,能看到整个溶洞如通道内一样,洞壁不停向外渗出血色水珠,源源不绝。甚至覆上明珠的表面,让整个空间都呈现赤红可怖的模样。地表时有幽绿萤火不知从何而生,或跃动闪烁或激烈碰撞,时而溅落满地,甚至噼啪作响。两条浅沟自通道延伸进来,沿入口分开两边,顺着洞壁底端蜿蜒,在远端交汇,最后与正中石台发出的沟渠相连。而石台的下方,赫然凿有一宽阔导槽。暗河的拍击之声自导槽里传来,卷起的血雾氤氲,在沿口久滞不散。
如我所料,此处并没有仙灵草,甚至洞壁下的浅沟,都只流淌着死亡的味道。
我对溶洞正中的石台好奇,正待抬步查看,便听得左侧耳室一阵低语,接着有脚步声自内里传来,由远及近,我连忙收回脚,假做与青仪交谈,用余光斜乜那个方向。接着,耳室内并肩走出两人,他们各自端着托盘,在和我们擦身而过时,其中一个见我样貌陌生,突然偏头看我,甚至让我心头一紧。万幸他未起疑心,只是皱了皱眉,随即回头和同伴继续向前,山风拂过,二人细碎的轻语恰巧落进我耳里。
“囚房那些人送走以后,我们应该也会进皇城去吧?筹谋十数年,此处一朝荒弃焚毁,真是有些可惜。”一人同另一人说道。
“恩,灵石已入血池,聚灵法阵已开,此间事毕,就能离开了。只是,”另一人突然停下脚步,压低声音继续道:“可钱钧日前同我说,皇城大战在即,国师恐过河拆桥,我虽不信,但也有些害怕……”
二人一边说着,一边进了右侧耳室,声音也随之变得含糊。
“聚灵法阵?灵石?”我看向青仪,心忖:难道这血池竟不是为培育仙灵草所造吗?青仪在银色覆面之后微微蹙着眉,几次开口复又闭上,半晌,他才捋清思路,将我拉到一旁,指着自身服饰看向我小声道:“这二人提到:应丰村的血中汇灵秘法,”而后他指尖调转,指向刚才二人进入的耳室,继续说道:“那两人提到:聚灵法阵,血池中的灵石,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推测为:应丰村的汇灵秘法可将血中灵气汇于灵石,那么建这血池是为取血中灵气?”
“有可能。”我回答道:“时间非常契合,血池运营不过二十余年,澜沧变故也始于这段时间。”我再次看向通道入口处浅沟内的仙灵草,不由得皱眉继续道:“只是这血中灵气是取做何用?而且,”我手指入口处探了半个头的仙灵草,停顿半刻,再打破沉默继续道:“仙灵草又种在哪里?”
青仪此刻并未展眉,他视线追随我一齐望向来时的入口,幽幽地道:“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一会出去说予你听。”
“好”,我看着他,点点头回答,而后转过身,踩上松软的泥地,步履不停迈向溶洞中心的石台。此刻我才看清,石台四角嵌了铁环,之上覆满沟槽,中心高,两侧低,沟槽依附侧壁布满石台周身,汇入台下导槽。一束散乱的铁链被随意扔在石台之上,嶙峋表面覆着斑驳灰红,俨然失了本色。我瞳孔微缩,双手抓起锁链,抬眸看向正向此处走来的青仪,不自觉地湿了眼眶,久久未能发声。
“这是……”青仪颤动的指尖拂过石台,愕然中,声线变得哽咽,尾音低得根本听不到:“什么……”
我终被青仪未说出口的猜测惊得通体颤抖,泪珠自覆面之后流下,再也无法抑制。我退后一步,想要远离这血腥污秽之物,却听得脚下“咔哧”一声,像踩到了什么。
半截臂骨自松软地面斜伸而出,被我踩到一角,竟居中折断。定睛一看,只有刚才那二人经过的环形小径铺了砖石,其他地面均覆着松土,人骨历乱无章地夹杂土层之中,沁红了土层,也将冷翠之物释入,引得萤亮无焰的磷火于松土之上静静摇曳,正是幽幽的绿色。
我们所在,正是极尽终极的无间地狱之中。
我曾经想象的这世间最大的恶,无非奸掳烧杀、斧钺之诛,如今细想,是因那时,我还未见过这条被刻意铺就在愚昧和贪婪之上、被伪善所装饰的冥府之路。
腥风萧肃,相对无言,忽明忽暗的珠光下,我紧紧捏着青仪的手。青仪花了半炷香的时间才牵着我从石台边撤回了砖石小道,我们避开了所有遗骨,虽然这并没有什么用。二人退回石阶对视许久,待心情平复,才整肃衣衫,并肩走向左侧耳室。
甫一适应耳室中的晦暗,还未来得及揉开视线,一脆亮肃然之声便自前方传来:“来者何人?”
此时我才看清这间耳室是为何用:囚笼沿着耳室侧壁递次排列,由近及远延绵不绝,侧壁稀稀拉拉悬嵌着几颗明珠,幽暗光线映上赤红洞壁,将精钢所造的囚笼也染成了血色。囚笼大多空空如也,少数囚着修士,而细看那些修士,却会发现他们无一例外阖眸沉睡,毫无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