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沧记(34)

众人心知，这南华法寺的内门洞天，从前是举世闻名的修仙地，以后却成渺无踪影的英雄冢，随着霸道蛮横的岁月长河流过，终将在浩瀚的时光沙漠里销声匿迹而去，再不留半点痕迹。

第二十一章

洞天塌陷那刻，三位长老合力施法填补了残破禁制，以免此间世界被内门空间坍塌所波及。替换的引能晶石终被祝湛寻出，鸽舍重开，随着最后一只灵鸽满载记录诸事的信笺飞离鸽舍，我也终于空闲下来，被带到长老提供的禅室打坐疗愈。

禅室座落千山峭崖的重峦叠嶂之中，避嚣习静，正是通真达灵的圣地。只是我心有牵挂，难以定心聚气，既无心饮食，也懒得疗伤，我被巨大的无力感笼罩着，无法自持地困溺于自责之中难以释怀，虽伤重难愈，却只是枯坐禅房正脊之上，看日头从东边升起，再从西边落下，看新月从云中露头，最后被寂寒春雨浇了湿透。我如强弩之末，在被灰疏扶入禅房的过程中，就因无法抗拒的混沌沉沉睡去，继而被怨魂啃噬的疼痛再次扯入他人的梦境里。

无穷无尽的黑暗中，积怨魂魄在耳畔低吟。愤懑、诅咒、疼痛、伤感，百般折磨让我创巨痛深，不自觉想要闭目塞听以求清明。可那女子端坐高台，神魂坦露，清心法咒如春风清露自灵台缓缓散逸，于是嘈杂混乱的幽怨之地竟渐渐静影沉璧，浪恬波静。只是层叠怨魂如滔天巨浪，奔腾澎湃永无止息，我担忧女子的处境，正想唤她躲避，却见她面带微笑，竟毫无畏惧的落入最为浓郁的黑洞里。

这个笑容在我脑中反复映现，直至我从混沌迷蒙中睁眼。

翻身坐起，我突然理解了她勇往直前的作为，心忖若是此刻，能用生命为莫泠儿做些什么，我定然也是义无反顾、且无比高兴的。

山林寂静，徒留嘶哑虫鸣，我借着夜色起身，打坐一阵之后，再次攀上了禅房的屋脊。清晨的山风中饱含灵气，被还未来得及凝聚的晨露所俘，微微潮湿的水珠倾洒周身而来，甚至洇湿了我的衣袍。我右掌指天，左掌掩地，环指和拇指轻轻捻紧，将山寂法诀默读于心，灵流于两掌之间贯通交汇，随法诀环伺周身，天地之气被徐徐引入，再缓缓注入识海，暗流涌动，看似平静的识海深处一时风起云涌。我额上渗出细细汗珠，魂魄撞击的疼痛让我有些难耐，我微蹙眉峰，再将两掌环臂相对，于是识海之下暗涌碰撞，净透寒冰撞上赤红焰火，先是互为犄角，继而交融痴缠，最后沉溺于彼此熟悉的气息，融为了一体。

我突破了。

呼吸吐纳间，汹涌灵流奔袭而来，争先恐后附我周身。我五感清明，见得远处晶石闪烁，正是灵鸽载信而归。我展信默念，而后收好信笺，准备行囊。

蓬莱极北的宛谷镇，是黄道存一行与澜沧世家登陆之处，也将是我此行的目的地。我依信所言，应寒剑门主祝安所嘱，将祝湛留在了南华寺，并请寺中长老将他送返凌波谷，而后整备车辕，向新梧港奔袭。

此处曾是繁荣海港，榆木所造系船桩沿着岸边或长或短的码头列得整齐，尚未驶出的船舶被粗□□绳系于木桩之上，在阵阵海风中随着浪涛上下起伏。咸湿海风拂面，我站在木构码头的尾端向南望去，在洁白云气遮挡之下，蓬莱如海中仙境，秀美身姿于云山雾霭中时隐时现，慰为人间胜景。

“公子！”灰疏急急奔来，大声呼喊向前伸臂指着海面：“那边，你看，有船。”

我顺着灰疏手指的方向望去，海天一色间，被日光妆点的银白浪涛上，轻舟如白羽，被灵气驱策着由远及近荡漾而来，舟上端坐一人，翠羽簪发，青绿长衫，正是青仪。

“青仪！”灰疏向他挥手。

船未停稳，青仪便跳了下来，他大展双臂狠狠撞入我怀中，偏头伏上我的肩，半晌都没有说话。

还在南华寺时，我收到青仪亲笔书信，但信中所述，只是会合地点和行进路线，从未描述蓬莱现状，直至见到此刻的青仪，我才真切的感到了不安，于是轻轻抵住他的肩，直视他的眼睛：“此间情况，到底如何了？”

青仪摇了摇头，垂下双手，视线低低垂向地面，“不好”，他答道。

“如何不好？有莫师妹的消息吗？”我拉着青仪在码头坐下：“为何信中从未详述？”

“灵鸽无法渡海，你所书信笺，被左近村落留下的看守收到，再由海蛟递送蓬莱，一来一去费时不少。而夜胜国师如今手段狠恶，我们奔波之余还要躲避影卫眼线，传信非常不易。”青仪摇了摇头，接过灰疏递来的水囊，喝了一口继续道：“宛谷镇和西岚镇，加上附近八座村落，这二十年来，陆续安置了澜沧南渡的上万修士。镇周虽无禁制，但被影卫所释暗目所窥，一举一动都难逃法眼。”

“半月前登陆，我们兵分两路入了蓬莱，我和黄道存一起，带着天道宗的弟子为一路，另一路是祝湛的父亲祝安和莫师妹的师尊李慕言携东海的弟子。我们留守宛谷镇，扮作渡海的西原人，打听镇中近况，也顺便接应你们；而祝安和李慕言则带着另一路人马去到三十里外的西岚，想从那头找些线索。”

“不到三日，祝安便传来消息，蓬莱最大的仙灵草培育之地，正在西岚附近。”青仪言及此，微微偏头看向我才继续：“这是此行最大的收获，仙灵草培育的地点和方式，在蓬莱，近二百年都只被皇族掌握，它被视为掌握权力的象征，只在少数人之间口口相传。然而，在仙灵草的秘密被我们发现并根除之后，真相便被一心寻找家人的澜沧人带到了蓬莱北部的海滨。自那时起，此地修士便开始学着躲避暗目，寻找仙灵草的培育之地，以期寻到家人。”

“然后呢？”灰疏催促着问。

“既有仙灵草，那便必有作为‘养料’的修士，而那些修士，主要来自西岚和宛谷。”青仪斜眸看向灰疏：“所以，你先猜猜看，如今西岚加上宛谷，再凑上近旁八座村落，一共有多少人？”

“五千？”灰疏右掌张开，抬臂置于耳畔，像是鼓起极大勇气，给出了一个他认为极低的数目。

“五千？”青仪哂笑：“仅数百人。”话毕，青仪抬起头，将视线自地面移开，投向我和灰疏。

燕霞山下，灵鹤伏诛的那个瞬间，让我推翻了内心曾经定义的“恶”。我自认勘破了人性的底线，从未想过会再次因一个意料之外的数字无法抑制的颤抖，“不及千人”？我难以置信地复述，右手紧紧握了拳。

“祝安获得这个消息的七日之后，正是三月一次影卫到西岚派发仙灵草并且挑选‘国君随侍’的日子。”他继续道。

“南渡修士为仙灵草而来，入得蓬莱，便被影卫圈养在宛谷和西岚。每隔三月，执事长老便会派发仙灵草或聚灵丹至蓬莱各处，包括蓬莱原住的修士，也将在那个日子获得补给。而在知晓真相之前，众人都以为被选入皇城充当随侍，将获得更多配给聚灵丹的机会。”说道此处，青仪神色凝重：“当然，如今真相水落石出，此事便变得让人避之不及。所以，祝安传信于我，他想干脆助宛谷和西岚所有人逃离蓬莱。”

“可如此动静，很难不引起影卫关注”，我有些担忧。

青仪似早已预料到我的担忧，他并未解释，兀自继续道：“蓬莱为海中孤岛，方圆仅仅万亩之距。我于夜间化形探遍皇城之外，却发现除开宛谷和西岚，其余大型村镇仅仅十数，而且表面繁华，却人丁寥落。也就是说，若我所见真实，那么蓬莱整岛除开皇城，根本没剩多少活口。如今澜沧民众已然醒悟，仙灵草培育难以为继，如此，蓬莱皇城再起变故已是必然。而皇城之中那些位于权力中心的人，”说到此处，青仪突然偏头问我：“诶，你还记得陈无因吗？”

“记得，怎么了？”我问道。

“陈无因属外门散修，在皇城之中是较为末等的训诫弟子，因而才被远派澜沧。可他的修为呢？”青仪低头自嘲：“太清近小乘，连当时的你我都不是他的对手。所以，蓬莱皇城之中那些最接近权力中心的人，比如押送仙灵草的长老，境界只会比他更高。所以我与黄宗主认为，此行一入虎穴，再极难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