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沧记(29)

我认真听着她的讲述，循着她的节奏捋清繁复的思路，此时觉得颇有道理，便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倘若无极门中有人主动造这盛魄之器，再结合那本阴邪心法，百年前澜沧怕就已经成为废土。所以是的，这也是如今为何我如此笃信无极门人绝非始作俑者，也不再在你面前刻意隐瞒。”她顿了顿继续说道：“百年造器，避水之诀，确实如你所说，与无极门脱不了关系，但这些或许也正是他们在无奈之下抗争的结果。”

树影婆娑，春夜的暖风骤起，皎白的月光照在她脸上，精致的样貌竟然和我的梦境重合了起来，我将游弋的神思拽回了正途，意识到她并未怨憎我刚才的出言无状，便偏着脖颈看向她，问道：“这么说来，那些消失的无极门人，以师妹看来，是否还在人世？”

“销声匿迹近百年，任何人都会认为这些门派没了活口。但后来我独自去往无极门秘境查探，发现门中虽焚毁殆尽，却其实鲜少打斗痕迹，像藏书□□这类洞天另辟之所，更没有外人踏足。所以，即便我已将门中众人的姓名镌刻宗祠接受供奉，内心深处，我并不认为他们已经死了。至少，在他们被带离澜沧之时，定然是活着的。”莫泠儿低声回答。

“如今这交颈莲蓬、盛魄灵器、还有印光大师之死，都在提示我们，澜沧器修的消失，和如今散修渡海，生魄被夺一样，都与蓬莱国师脱不了关系。”话莫泠儿拂了一把裙褂，于急骤的惊雷中起身：“找出他们筹谋百年，到底为了什么，才是如今迫切所需。”

我本对莫泠儿隐瞒避水诀一事有些疑惑，甚至在某些时候还怀疑过她的立场，如今听了她的解释心中再也笃信无疑。加上开始气势汹汹却换来一场和风细雨，于是之前咄咄逼人，此刻只想何必当初。

“我起先并不信你。”我急于表现自己的坦诚，便随她起身，想要跟她并肩离开。

她大步流星，裙摆轻扬，再转个弯就会走出我的视线，卓绰多姿的背影在雷霆霹雳下分外夺目。她转身，讶异目光似乎带着一点失望：“你怀疑过我？”

“我当初想得简单，若你正是杀人凶手，将众人视线引向‘避水之术’是摆脱嫌疑最好的办法。无人知晓你的身世，那么一个百年前消失于澜沧的门派，一段找不到出处的爱情故事，正是真相最好的掩饰。”本以为心怀坦荡无所惧，没想到话一出口，我的内心却像被重拳击伤了一般，深深浅浅的钝痛不期而至，目光也因理亏不敢与她对视，我不由得蜷了蜷身躯，开始后悔这愚蠢的直白。

被人疑心过，总归是不会开心的吧。她若一直不开心，我又该如何释怀。

细密的雨滴终究落下，小径那头没了声响，我于长椅上端坐，将空中的灵气线拢过揉碎，似乎这样能驱离如影随形的自责。但即便这样，无法忽视的强烈痛苦仍然久久无法散去，带来的窒息感也没有丝毫的好转。直到半个时辰后，熟悉的声音被紧束灵流裹挟而至，我才知道，原来有些话，听了真的会压不下上翘的嘴角，也按不住飞扬的眉眼，甚至轻易就可以填上胸前的豁口，让人神采奕奕起来。

“你可以信我。”莫泠儿说。

第十八章

子磐大师闭关已逾百年，如今南华法寺之上以他的大弟子延明为尊。印光大师的遭遇被天道宗以信笺形式昭告天下，而那封本该来自延明大师的回信，却久久未见踪影。如今，即便是天真如灰疏，都已经意识到，南华寺怕是出事了。

于是，在第三波灵鸽无功而返之后，本已被召集渡海登陆蓬莱的队伍，被迫兵分两路，我和莫泠儿带着灰疏和祝湛同天道宗中勉强挑出的数名弟子，在南留之地新梧港与众人分别，约定日后蓬莱再会。

我们沿着大道疾行，途中几乎不敢休息，花了三日才到达南华寺所在的千山脚下。此刻我拖着疲累酸胀的双腿，无比懊恼幼时懒惰懈怠，一想到小乘之境可习御剑之术，我就恨不得找个山洞把自己封进去直接闭关。倒是行了一路，我与莫泠儿在气场上变得契合不少，这也成为此行唯一幸事。那次深谈之后，我妥善收拾了自己那点心思，在她面前尽量显得坦荡直白，同行几日，我们几无争执，于前路规划更是常常不谋而合。谁能想到，当初我们在初云峰下不期而遇，却直到此刻，才真正成为了朋友。

佛寺与世家不同，为便于民间供奉，常常大开山门，仅在内门与外门之间设下一道禁制以保护门派机要。南华寺香火旺盛，拜谒之人不分昼夜纷至沓来。外门大殿之中，如来坐像高耸入云，伫立千瓣莲座之上，仰头望去，眉细纤长、鼻挺修直、臂垂过膝、身颊如狮。檀香燃出的青烟裹挟天地间平顺灵流环绕金身，睥睨众生的威严之气让人仅仅身在其中便能通经洗髓，裨益修为。

鸽舍位于后殿花园之中，为灵鸽休憩所造，依信塔近旁辟开洞天所造。石砌信塔底座方形，上盖尖尖，周身嵌满琉璃，各色灵流萦绕汇聚顶端，基座之上有一凹槽，正是引能晶石镶嵌之处，其下连接信笼入口，灵鸽载信被晶石引导，将各地信笺投入信笼入口之中，再被专人取出。只是如今镶嵌引能晶石之处空空如也，鸽舍之内也覆着薄灰。灰疏在众目睽睽之下吊着蛮力拉了拉信笼，发现纹丝不动之后用求助的眼神看了看我。我乜他一眼，低头哂笑，灰疏被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最后化了原型藏进我衣袍，只在袖口悄悄露了个头。

“请问这位小师傅，山中鸽舍是何时关闭的？”此刻多数弟子都在殿中打坐，我不想弄得满城风雨，只好取出黄道存临走前给我签写的文书，在花园随意找了一名弟子询问。

小师傅看了文书内容，将文书折起收入袖中，环视一众后小心答道：“约莫一月之前，有人半夜闯入盗走了鸽舍的引能晶石。管理外门的子明长老得知消息后，立即通传门中，只是不知为何，内门迟迟没有回复。”说到这里，他接着解释道：“本来遇到紧急情况，长老可于外门施诀请求临时通过禁制，但如今外门拜谒者众，而晶石被盗之后寺中风平浪静，并未出现其他异常，且再过半月便是我寺中内外门间半年轮换之日，轮换事务繁杂，按照惯例，延明大师将于那日开启灵障亲至，思及此，长老们便商议着再等几天。”

原来如此，灵鸽无法依引能晶石找到鸽舍所在，故而近日发自天道宗的信笺根本从未送至南华寺，所以印光大师死亡的消息，南华寺竟是根本不知晓的。理清了前因后果，我便小退一步，行礼请求道：“那小师傅此刻可否替我请出外门长老一见？印光大师于天道宗遭人暗算，法寺内门据小师傅所言，恐怕早已生了变故。”

舌桥不下之间，小师傅瞳孔微缩，呼吸急促，双手竟微微颤抖，他引灵气确认文书印鉴，匆忙中差点吟错法诀，确认后，便急急转身朝着大殿小跑而去，我抬头看向他消失的方向，不多时，便随着一阵急促脚步声见到三位长者跟着那小师傅举步生风而来。

“这是子明、子祥、子岚三位长老。”小师傅依次示意，而后俯身竖掌向我行礼：“小僧摩提，自小于南华寺长大，是……呃，千山之中黄蛟所化，在此见过各位师兄、师姐。”

黄蛟？佛门果真悦人悦心，纵然狠恶如黄蛟，也能修得平心静性不见戾气。只是此刻容不得我表达赞叹钦佩，思维只是短暂游弋，而后便被拽回了现实。我向三位长老介绍了同行之人，子明大师手持文书，听我简单介绍后再交予子祥和子岚两位长老传阅，而后便应要求将我们带到了内门禁制之处，不过他同时也摇了摇头，表示了他对通过禁制的无能为力：“护持内门的禁制由掌门剑气所成，能自由通过的仅有掌门师兄极度信任之人，所以在场之人想要进入，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如今传信法诀已施了多日，内门却始终无人应答，子明大师虽未明说，但此刻众人已心知内门危殆，贸然进入恐有性命之忧，只是如今兵临城下，剑在手中，再无恇怯不前的余地。

莫泠儿剑尖捻诀，左手两指虚虚击出碧翠灵流，一阵流光闪烁之后，赤金剑气所成的障壁便显露人前。我召出无垢，尝试与她合力击出破坏禁制，可如先前所料，灵流聚力无垢之上奋力击出，撞上禁制之后没有惊起任何波澜，在收获了一波绚烂的白日焰火之后，剑气便被障壁迅速吞噬，消失无踪。我收了法诀，无奈的摇了摇头，如此，便只剩第二条路了。护持剑气通常留有施术者的意志，外人进入时，若修为无法强行破障，便可尝试袒露神魂供其检视，神魂所载为真元本心，得了认同，便能破障而入，若来者不善，将被拒之门外。只是袒露神魂相当于将真元与魂魄完全剥离，但有意外，极易走火入魔损人根本，故而此法异常凶险，甚少被人使用，只是如今，这似乎是我们最后的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