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山心里一颤。
这算什么与我无关,一概不知?进宫的目的,您老爷子不是已经猜出来了吗!
心中吐槽,孙山脸上还在硬撑。
“陈公公您何出此言啊?”
“还何出此言?你先是搞出个暗指王钦若的妖人杀来,前几天还往他府里硬钻。紧接着,又要借什么人像画入宫面圣,不就是在王家抓到了什么小辫子,急着给王钦若上眼药吗?这很难猜?”
陈琳呷了一口酒,对一脸僵硬的孙山说道:
“小子,看在丫头的面上,咱家多劝你一句,别再揪着王钦若不放了。他的相位,一时半会是动不了的。除非你真查出什么大逆不道的罪行。我问你,王钦若谋反了吗?”
“那倒没有。不过他——”
“——别说!”
陈琳一甩袖子,一股冷风从孙山面前抚过,连他身后的蜡烛都给吹灭了。
“丫头说的没错。文臣宰相的事情,我一个内侍不该掺和。反正咱家已经把该说的说明白了。也不是劝你小子收手,只是告诉你,这一回若是上头没给反应,就别再追着咬了。做人好歹留上一线,不然真把相位上的王钦若惹急了,至少这一年之内,你就别想有个安生了!”
孙山和陈庭柳交换了一个忧心的眼神。
陈琳的意思分明是说,哪怕查出具体罪证,至少今年之内,王钦若的相位也不会动摇。
这其中肯定有什么缘故才对!
陈庭柳曾经提过一个词,叫做历史的自我修正。讲的神乎其神,玄之又玄。
不过显然,陈琳掌握的并不是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而是宫中内情!
陈琳走后,陈庭柳狠心地让蝶儿一人收桌子洗碗,自己则拉着孙山讨论,却始终想不出一个合理的答案。
“算了,明天就进宫了,管它有什么内情?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反正陈公公也说了,准备好的手段该用就用,只要知道适可而止就好。怎么样?你敢吗?”
孙山当然是重重地点了头。
不过心里却在叫屈。
“陈都知啊陈都知,您看见没有?真正想要搞事情的可不是我,而是您那宝贝丫头啊!”
第二天正午,阳光明媚,孙山和陈庭柳如期进宫,
因为画像会清晰描绘人物身上的光影,所以作画的地点选在了室外,也就是后苑之中。
对赵祯而言,这可是个伤心地。更不要说,上次发生的伤心事,连参与的人员都和这一次一模一样。
不过赵祯并没有沉浸在悲伤的回忆之中。不管怎么看,这次柳儿能进宫都是一件好事。
这是太后亲口允许的!有了第一次,或许就能有第二次,第三次。
至于同行的孙山……赵祯也说不好,对这位臣子,他到底是个什么心态。
信任,肯定是有的。嫉妒,也在所难免。反正每次看到孙山和陈庭柳一起出现,赵祯心里就不太舒服。
归根溯源,赵祯觉得自己当初的考量还是差了一步,挑错了人选。
父皇金屋藏娇,把大娘娘托付给谁了?张耆,那是个武将,还是潜邸亲信,知根知底。
他赵祯有样学样,怎奈没有合适的近臣,只能找一个看起来老实,又容易掌控的士子。
结果呢,科举一结束,孙山就现了原形——哪老实了?这一科的进士里面就他最能折腾!
案戏一个接着一个的出,现在又开始鼓捣起画来了?
没错,赵祯根本不信这画技是柳儿的本事。
他认定那是孙山从隐士林逋那里学到的,又教给了柳儿,然后以此为由,给柳儿创造进宫的机会。
好吧,这孙山虽然闹腾了一些,但好歹有着一份忠心。对这种每每出乎意料,不在掌控之中的臣子,赵祯当然心存不满。不过看在他多少还是懂点事的份上,以前的些许不快,就不再与他计较了吧。
总之这种臣子还是留在京城比较好,方便敲打管教。而且如此一来,说不定还能和柳儿常常见面呢。
殊不知,一旁的太后刘娥也有类似的想法,却得出了完全不同的结论。
她也觉得柳儿的画技是源于孙山,不然的话,进宫作画为什么偏要把他带上?怕是要时时在一旁指导提点吧。
这个孙山,为了往上爬,花样实在是太多了,还总能闹出不小的动静来,不让人省心。
刘娥已经打定主意,回头分配差遣的时候,一定把他踢到远离京城的地方,带上柳儿一起赴任。反正皇宋够大,东南西北有的是职缺。
等天南海北地做上几任县令,熬够十年,这奸猾的小子,也该学得沉稳些了吧?
孙山哪里知道,面前的二圣正在心中给他打造截然不同的未来。
他暗暗呼一口气,拿起一摞画稿,再次确认钱惟演的画像就在其中,然后上前一步,状似轻松随意地说道:
“此技法名为素描,这是内子之前的一些画稿,就让微臣给太后和官家介绍一番吧!”
画中人
皇宫后苑之中,太后和官家并排端坐。
陈庭柳在后面集中精神作画,孙山在前面滔滔不绝说话,这是两人早就定好的分工。
要是画出来的人像不能让太后满意,那么两人进宫告状的把戏就会显得非常惹眼。而又如陈琳所说,王钦若相位稳固,依旧官运亨通的话,那他俩就真成了弄巧成拙。
为了让二圣能专注于王钦若一事上,故意做出孙山为主导的假象,主动规避画技的来处,也是为了避免节外生枝。
李咨的那个提醒很重要。
太后当政,而且篡位称帝的野心若隐若现,这个时候,朝野上下都处于某种微妙的性别敏感期。陈庭柳在这个时候展露能力,未必是个最佳的选择。
不过坐在那里挥舞着特制炭笔的她,也的确从幕后走向了台前。只不过舞台中央那个最显眼的位置,恐怕还得由孙山代劳一段时间。
孙山深知此刻的荣光全都是属于陈庭柳的,所以他表演得十分卖力,用自己的方式向佳人的才艺致敬。
“太后和官家请看,这素描注重明暗表现,光影变化。虽然色彩单一,但层次极为丰富,几乎可以还原目之所见。请看这一张,画得是桌面上的茶具与水果,午后的阳光洒落其上,通过光影分明的画法,将物品的质感展现得淋漓尽致。”
“嗯,这技法果然神奇!”
赵祯点头称赞,少年人对新鲜事物总是更容易产生好感和认同。
而太后刘娥的反应就要平淡的多了。
“如此画法的确是写实的,不过却少了些意境。用在山水风物上,总还是不如古法多矣。”
“娘娘说得极是,这茶杯就是茶杯,果子还是果子,全都跟实物一模一样,那还画下来做什么?”
一旁随声附和的是罗崇勋。
这人虽然是个话痨,但是好像只限私下里头。据陈琳说,主子在跟前的时候,他可是惜字如金的。
今日倒不知是怎么了,太后和官家都在,他居然主动插话,实属罕见。
而且听这话音,好像是专给孙山和陈庭柳拆台来的。
是因为之前罗氏的事情吗?
如果只是这点私怨倒还简单了,就怕他是跟宫外某人有了联络勾结呀……
孙山瞟了面无表情的罗崇勋一眼,心中已经升起了一些警惕。
他又立刻堆起笑容,对刘娥说道:
“这素描之法与寻常画技的确是各有千秋。诗情画意固然美不胜收,而精准详实地还原景致人物,也同样是足以震撼人心的技法。请再看这一张人像,这是内子在外城所见的一位卖炭老翁,便如实描画了下来。”
孙山将卖炭翁的人像展示出来,赵祯就坐不住了。
“这……这就是京城之中,天子脚下,朕的子民?”
那老翁枯瘦干瘪,愁眉不展,坐在空荡荡的大竹筐旁边,仔细清点着手中为数不多的铜钱。
对行走于市井之中,见惯了贫穷困苦的人来说,这张画并无什么新奇之处。感慨一句画的真像也就完了。
可是对于自幼在皇宫中长大,只见过金玉,没见过败絮的赵祯而言,这画面的冲击力就太大了些。
百姓疾苦,这四个字,总有人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他。可到底怎么个苦法,在赵祯的想象中只有一片空白。
而此刻,那一片空白,被一个卖炭老翁的形象给填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