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为天一柱,秀作海山峰。’此佳句出自钱希圣的《远出》。此人作诗尚可,做官嘛,则难堪高秀二字!”
这是师父教过他的。
那么子乔,就是另一人的表字了。
表字子乔……会是谁呢?
孙山又听了一会,王钦若对那人的称呼并未改变,言谈中也没有再透露出更多的线索。
而王家的家仆已经在门外喊起来了。
“孙官人,您还好吗?您可在里面待了好一会了!”
在催促声中,孙山不得不离开了厕所,找个腌臜借口搪塞了那家仆,然后回到门房之中。
要不要借口身体不适就此离开,去侧门再赌一把运气?
孙山沉思片刻,最终否定了这个想法。
哪怕再无其他收获,此行的目的也已经达成了。只一个钱惟演私自进京,密会拜访,就能给王钦若一记重拳。另一个表字子乔的官员,能揪出来更好,揪不出来也无妨。
若是现在离开,引起王钦若的警觉,反而不妙。
而且和一代奸相的会面,孙山也不是完全没有期待。
这又是一个进一步认识官场的好机会呀!
定下心思之后,孙山就老实了下来。
去厕所的借口又用了一次,后宅中的谈话只隐约可闻,话题似乎是关于太后和官家的。孙山知道听下去也难有突破,就及时离开了,倒让“护送”他的王家家仆松了一口气。
之后的大半个时辰,直到王府管事把孙山请上厅堂之前,孙山再没什么举动,只坐在门房里闭目养神。
这半日枯坐其实也够煎熬的,见到王钦若时,孙山是肚子空空,头晕眼花,疲惫的神色都爬到了脸上。
王钦若见了,一阵轻笑。
“呵呵,怀仁到底还是年轻,这一会功夫就生出了倦意?待日后的朝会,仪祭,哪个不是枯坐干站?隔三差五就要来上一回,而且稍有失态就会有御史弹劾。等你日后升到京朝官,就知道其中厉害了。”
王钦若相貌丑陋,这一点孙山早有耳闻。
他没想到的是,一个脖子上长着瘤子的丑老头,居然也能笑出几分慈祥的味道。
只看这笑容,若是不知道的,真会把他当成一个面丑心善的长者。
不过孙山对这位奸相的厌恶早已根深蒂固,自然不会有这样的误判。
而且仔细听听,那看似亲切的话语中,未尝没有暗指孙山从昨日到今天,所言所行多有失礼失态之处的意思。
跟这种老狐狸谈话,孙山真是不能有半点放松!
当然,心里再怎么厌恶,面上也不能表露出半分。这也是官场上的规矩。即便是你死我活的政敌,朝堂上互相攻讦骂个狗血喷头,到了朝堂之外,彼此见面也多要维系着一片祥和。仿佛一切明枪暗箭都是君子之争,为国为民,不涉半分私怨。
此时也是一样。狂士在外面装装也就算了,若是真在当朝宰相面前出言不逊,对孙山也是没有半分好处的。
他遵守着游戏规则,带着礼貌向王钦若寒暄问候。
结果没想到,反而是王钦若先语出惊人。
“怀仁真是奇才,一手新奇案戏震动京城。先是大文豪,后有妖人杀,眼下是风靡汴梁啊!不过老夫有一事不解,那妖人杀中的妖人牌,真的是在暗指老夫吗?”
王钦若这也是不按套路出牌啊!
你来软的,他就来硬的。一句话就把两人的矛盾根源摆到了桌面上。
这个问题可不好答。
否认吧,王钦若肯定会大肆宣扬出去,说案戏作者孙山都已经澄清什么的。到时候,孙山也肯定要挨上一顿臭骂,背上趋炎附势,向权贵低头的恶名,连带着案戏的名声都会一落千丈。
承认吧,这天就聊死了。王钦若只要顺着孙山的答案,来个话不投机,直接端茶送客,那么孙山主动求见,又在门房苦等半天的一系列操作,立刻就会变成笑话。自然,与前者相比,这个损失就要小得多了。
但同样不爽!是为两难。
没办法啊,为了追查那两个官员的身份,孙山不得不违背常理行事,拜见对头。现在被王钦若一句话逼到墙角,也是难以避免的劫难。
好在孙山的反应也不慢。就像陈庭柳说过的,这世界并不只有黑白两色,同样的,这问题也不是只有是否两种回答。
孙山清清嗓子,挺直腰杆,缓缓答道:
“妖人杀虽然是我个人的创作,但是如何品味解读,却是每一个玩家弈者的自由。白乐天一首《长恨歌》,让前朝杨贵妃的故事人尽皆知。但若是一个一个问下去,就会发现一千个读者心中,必然有一千个杨贵妃的形象。文艺鉴赏之奥妙不正是如此?世人将妖人杀中的妖人视为何人,不是孙山可以控制的。若是王相公觉得自己被针对了,那么问题必然不是孙山画了什么,而是王相公做过些什么才对。”
陈庭柳在画妖人牌的时候,孙山听她提过什么一千个读者,一千个哈姆雷特之类的话。哈姆雷特这个番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孙山至今还没空详询。不过这个观点用在此时却非常合适。
内容上,对王钦若抛出的问题,他模糊带过,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而态度上,不卑不亢,柔中带刚。大宋的使节到了辽国,碰上对方的刁难,也就是这个级别的回应了。
同样,王钦若被顶撞得不高兴了,依然可以端茶送客。只是这样一来,赢的就是孙山了。这一番话传将出去,别人只会说王钦若是恼羞成怒,言辞上被一个小辈压制,这才翻脸赶人。
王钦若自然也不会做这种蠢事。他在朝堂上被人指着鼻子骂都不是一次两次了,还受不了几句反唇相讥?
当然,受得了归受得了,心里也不会痛快就是了。
所以王钦若也不打算再多说什么废话,而是直接问起了孙山的来意。
“哈哈,青年才俊,果然是能言善辩。不知怀仁今日来我府上,到底所为何事?”
直来直去,这样挺好。孙山也不想跟王钦若兜圈子。
他今天来王府是来打探消息的,见王钦若只是个掩护。不过具体要说些什么,他和陈庭柳也已经商量过了。
“既然王相公直问,那孙山也就直言了。相公如今的处境是危如累卵,四面楚歌。孙山不才,特来给王相公指一条生路。”
说这话的时候,孙山的眼里并没有半点嘲讽之意。虽然坐在椅子上,也仍是微微欠身,保持着礼数。
也正因为如此,王钦若并没有动怒。
“老夫的处境?呵呵,罢了,在这一点上多做争辩毫无意义,只是浪费时间而已。我倒是好奇,怀仁所说的生路到底在何方啊?”
孙山抬起头来,直视着王钦若的眼睛,只说了两个字:
“辞相!”
王钦若瞳孔一缩,手上一紧,抿着嘴唇,没有给出半点回应。
而孙山也无意等他,只停顿了片刻,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如今朝野上下的声音,不用孙山多言。如此形势下,若想坐稳相位,靠的无非是同僚力保,君上信赖。可是这些,相公您有吗?如今两府之中,政事堂的王曾,吕夷简,鲁宗道;枢密院的曹利用,张士逊,晏殊……有谁对您表示过半点支持吗?”
“再说君上,相公受太后所召出任首相,可是在官家心中,您又是个什么位置呢?即便是太后,把相公您放在朝中,到底是出于信任,还是有别的缘由呢?孙山不敢妄断圣心,但是弹劾相公的奏章,哪怕毫无实据,太后也都一并留中,而没有以弹奏不实为由,批驳处置任何一位御史。仅由此观之,相公能感受到太后的信赖吗?如今太后只肯用一个拖字来保相公,又能保多久呢?与其拖到天怒人怨,领罪罢相,倒不如主动辞相,甚至就此致仕,想必太后也会给相公留个体面的。”
孙山的话语如同苍蝇绕耳嗡嗡作响,王钦若却无法置若罔闻。
因为这已经是一天当中,第二次有人劝他辞相了。
不久之前,就在后宅,前来拜访的两位官员之中,有一位也发表了类似的见解。
当然,他没有当面明说辞相二字,但言语中的暗示已经颇为明显。
不过与孙山提到辞相致仕,留个体面不同,那人建议辞相,是说眼下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在手,当以退为进。眼下主动退让一步,也算是抵消了当年旧事。只需在地方上隐忍两三年,还可以卷土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