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庄重盛大的场面,孙山觉得有些不太自在。他只有学着陈保的样子,在店门外躬身静候。而陈庭柳身份特殊不便在外相迎,故而等在二楼的雅间之内,且依旧是男装打扮,就和开张那日一样。
官家出现在视线之内,官家进到了雅间之中。
这期间不过百步的距离,用时稍长,礼仪撑满,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但对孙山而言,仿佛是在山中熬过了一个寒冬。
赵祯庄严中不失亲切,一口一个孙卿,温和热忱,又显出了重视和认可。这几乎囊括一位臣子能从皇帝身上得到的一切了。唯一缺失的一条,大概就是信任了。
是的,孙山能隐隐感觉到,赵祯冠冕堂皇的话语背后隐藏着些许猜忌,可以说是言不由衷。不过让天子生疑的到底是私情,还是公事,孙山就猜不透了。
而赵祯身后一左一右,两个贴身护卫寸步不离,一个是陈琳,另一个是刘从德。
都是熟人,熟悉得仿佛回到了婚宴那天晚上,欢庆和谐的氛围之下,不知隐藏着多少刀光剑影。
而潜伏在水面下的矛盾,等到赵祯进入雅间,见到了男装的陈庭柳之后,终于掀起了一些波浪。
赵祯,陈庭柳,孙山;陈琳,刘从德,陈保。雅间中只有这六人。
陈琳关上房门,把其他从人拦在了屋外。而赵祯看着陈庭柳,眼圈一红,忍不住喃道:
“柳儿……”
“柳娘子果然在此!皇城司职责所在,今日会面的所有细节,臣都会上报与太后知晓。陛下,还请您谨言慎行。”
刘从德的声音及时响起,彻底冻结了赵祯刚刚升起的一丝柔情。
孙山第一次发现,刘从德这个家伙,有的时候也是蛮可爱的。
当然,官家肯定不会这么想就是了。
“多谢刘卿提醒,朕知道了。”
赵祯咽回了柔情,声音变得清冷低沉。
“柳儿姐姐精神不错,但脸色不佳,想来是连日操劳之故。朕听说这案戏坊多得你谋划相助,才做起来大好生意。得知柳儿姐姐的才干不逊于男儿,朕惊喜之余,却也不无担忧。你之前才生了一场大病,还是得当心身子。案戏坊的事情,就交给旁人去做吧。”
赵祯仿佛小心翼翼地端着满满当当一碗水,极力保持住四平八稳,说起话来也一直带着帝王的高高在上。
刘从德很满意,孙山也很满意。但是看得出来,陈庭柳不爱听。
孙山明白,案戏坊才不是靠陈庭柳相助,根本就是她一手张罗起来的生意,是属于她的一份事业。而赵祯轻飘飘的两句话就要她放弃,陈庭柳怎么可能愿意呢?
哪怕是敷衍两句,都是对自身努力的一种亵渎吧。
所以陈庭柳半低着头保持沉默,仿佛什么都没听见。没有脱口而出反驳几句,已经算是在极力克制了。
这里面的弯弯绕绕,陈琳全都清楚,所以及时岔开了话题。
“那包含了诗词佳作的案戏大文豪何在?还不呈上来给官家御览!”
解心结
金丝镂空的匣子,玉雕的棋子,地图是在锦缎上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刻着诗文的签子毫无疑问是重中之重,则是用檀香木制成的。
赵祯端坐桌案前,把玩着这副超豪华版的案戏,眼中不见一丝迷醉。
他一支签一支签地翻看,不时露出些细微的表情,却是耐人寻味。
看到李清照的《一剪梅》,咏尽相思,仿佛眼睛被烫到一般,迅速把签子放到一边。
看到辛弃疾的《丑奴儿》,只少年不识愁滋味一句,就满不服气地哼了一声,签子又丢到一边。
只有苏轼的《水调歌头》,拿在手里看得最为仔细,良久,还叹一句“高处不胜寒!”
很显然,三十多首诗词,能得赵祯共鸣的并不多。
或许是因为作者都无名无姓的缘故?只看佚名二字,有时难免会生出受人嘲弄的感觉,甚至因此而觉得疏离。
就比如李清照,辛弃疾,苏轼三人,陈庭柳只向孙山做个简要的介绍,却不肯细说。问她诗词创作的背景,也是缄口不言。孙山相信,如果能解锁更多信息,他对这三首词的认识解读一定可以上一个档次。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有种难以尽兴的遗憾。
不过赵祯或许还有更深层的理由。
这一点甚至不需要做什么推测,只听他接下来说出的话就能知道了。
“孙卿,这些诗词的确是难得的佳作,让人无比动容。”
一句言不由衷,甚至可以说颇为讽刺的称赞之后,赵祯不出所料地问起了作者。
“只是不知这些作者为何要隐居避世?可是对朝廷,对太后,对朕,有所不满呢?”
孙山本已经做好了再重复一遍标准答案的准备。
……曾经立誓……要有信义……
可是没想到赵祯根本不按套路出牌!
年轻的天子眼中忽然多了几分锐气,让孙山有些措手不及。
于是他没有直接回答赵祯的提问,而是把之前准备好的关于师父的腹稿直接提了上来。
“启禀陛下,大文豪所收录诗词中,《山园小梅》一篇的作者,乃是隐居杭州孤山的林逋,林君复,也正是臣的授业恩师。”
“……哦?
同样的,孙山所言也出乎了赵祯的预料。
他看过李咨的奏章,还特意去了解了林逋其人。于是也就知晓了林逋进宫死谏的那段往事,以及他曾经说过的话。
亡国之君?
赵祯是先帝赵恒的独子,从小就注定要继承大宋江山。所以他一直受着最严格的教导,扛着最殷切的期望。然而哪怕严厉如刘娥,对赵祯说过最重的话就是:
“官家难道想要做个昏君不成?”
每次听大娘娘当面说起昏君二字,赵祯都会整宿辗转反侧,难以安眠。
结果没想到,居然有这么一位“贤人”,早在自己出生当天就喊出了亡国之君四个字。呵呵,还真是忧国忧民啊!
为了做一个好皇帝,赵祯到底吃了多少苦,只有他自己知道。有大娘娘一人压在头上,对他的每一言每一行指手画脚,真的已经够了。
一个隐居避世,为国为民没有丝毫贡献的人,用一句最恶毒的诅咒来庆贺自己的降生,赵祯已经觉得恶心。现在得知,这些忽然现世的诗词居然是林逋弟子所献……赵祯也只能用最恶毒的想法去揣测对方的用意,就像那句亡国之君一样恶毒。
“令师写得一首好诗,却不以真名署之。还呼朋引伴,凑出了三十多首佳作,只献文字,不献忠诚。想来是觉得,朕不配吧?”
赵祯话语中的寒意,让刘从德都打了个哆嗦……却同时感到兴奋无比。
他很想看看孙山会如何应对,柳儿会作何反应。更是想亲眼见证一下,天子之怒,到底能有多大的杀伤力。
孙山没想到,赵祯对师父竟然如此反感。他很想立刻辩解一番,一抬眼,就瞄见陈庭柳在轻轻摇头,眼色翻飞。
……这是以不变应万变的意思。
孙山相信陈庭柳的判断,于是他再一次无视了天子的话语,而是按照早就准备好的说辞继续讲了下去。
“家师的《山园小梅》便是其一生风骨的写照。孤高绝俗,洁身自好。‘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尊。’家师的境界,是臣难以企及的。昔日家师入宫,怒谏君上,是因为朝中有奸佞,蒙蔽圣听!其言或有夸大无礼之处,却也是盼着先帝能够及时惊醒,扫清朝堂上的污秽,重拾护国安民之圣明!”
护国安民,指的是真宗皇帝御驾亲征,北上抗辽,最终搏出了一个澶渊之盟。虽然每年缴纳岁币,却换取了北境和平,千万黎民不用再枕戈待旦,提心吊胆。
虽然听起来不够扬眉吐气,但这确实是真宗皇帝的一项功绩。也正是仪仗着它,如今的赵祯才能稳坐江山,有暇来操心这些诗词歌赋的事。
听孙山说到先帝的好,赵祯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一些。
这细微的变化,孙山看在眼里,心中也松了一口气,得以更加从容地继续讲下去。
“其实这些年来,家师一直在反思。凭着一腔激愤,以自己的生命去要挟君王,到底是不是正确的建言方式呢?生性恬淡,不愿沾染世俗,却又放不下对家国的忧虑,这样的人,又该怎样报效国家呢?家师最后做出了选择,教书,育人,写诗词。臣本一乡野顽童,幸得恩师传道授业,才能一路披荆斩棘,最终考取功名。然而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或许是臣太过顽劣,让家师不敢再收弟子。不过挥洒文采,吟咏诗词,起文风传世,助力教化,家师却能乐在其中。在大文豪中献上诗词的一众隐士,也都是跟家师抱着一样的想法。不为扬名,只愿以精巧文字筑我大宋文坛,以激励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