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公亮凑近身子,压低声音说道:
“这么说吧,就算你和柳娘子弄假成真,官家一时气恼,也不得长久。朝堂尔虞我诈,后宫勾心斗角,官家总需要这么一个姐姐般既贴心又纯净的女子,哪怕不是作为伴侣……呵呵,甚至不是伴侣才好!而只要你待她用心,保她平安喜乐,以官家的仁厚性子,非但不会降罪,说不定还会将你视为姐夫一般呢。”
“这……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怀仁莫不是忘了绝缨宴的故事?”
绝缨宴?
孙山马上明白了曾公亮所指为何。
相传春秋五霸之一的楚庄王,有一次夜宴百官,命宠妃向大臣敬酒。忽然刮起一阵大风将蜡烛吹灭,漆黑之中,有人调戏了楚庄王的爱妃许姬。许姬反抗时抬手扯断了那人头上的缨带,并马上告知楚庄王,请求辨认帽子上没有缨带的无礼之人。而楚庄王却命令所有与宴的大臣扯下帽子上的缨带,这才重新点亮蜡烛,继续酒宴。
这便是楚庄王既往不咎,宽宥臣下的绝缨宴。
而更重要的是,三年后楚晋之战,有一将奋勇杀敌,立下大功。他拒绝了楚庄王的封赏,坦承自己就是三年前酒后调戏许姬之人,而此番力战是为了报答楚庄王的宽厚仁慈。楚庄王叹其忠勇,竟将爱妃许姬赐给了他!
所以君主将自己的女人赐予臣下,也并非全无可能。
这当然是个好故事,但也可能只是个故事。
“绝缨宴我自然知晓,可是它并非史书记载,而是出自西汉刘向《说苑》一书,算是遗闻轶事,或有不实之处啊。”
“实与不实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这故事被世人认可就行。对英明的君王而言,国之栋梁远比宠姬爱妃重要得多,不是吗?所以无论于公于私,天子都不该嫉恨报复。而咱们这位官家,凡是不该做的事,大多是做不成的。唉,即便贵为天子,也不是可以随心所欲的哟。”
不得不承认,曾公亮说得有些道理。
而且对于官家与陈庭柳的关系,陈琳的看法也与曾公亮隐隐相和。这两人都是才智高绝,又旁观者清,或许他们的判断才是对的?
孙山先是不禁有些欣喜,不过很快又冷静下来。不管官家会如何反应,最重要的还是陈庭柳自己的心意。若得不到伊人垂青,一切都只是虚妄的臆想。
不过这样的想法,他在曾公亮面前仍是羞于启齿,只好不动声色地说道:
“多谢明仲兄解惑。看来若想进退无忧,还是得先做了国之栋梁才行啊。”
“哈哈哈!怀仁才华横溢,胸怀天下,必成栋梁!若非如此,为兄怎敢将你推荐给官家?又怎能放心将这一美差托付于你呢?”
曾公亮意味深长地眨眨眼睛。
他还真是什么都考虑到了!
有挚友如此,何其幸哉!
孙山与曾公亮品茶畅谈,直到傍晚才依依惜别。
眼看到了晚膳时间,孙山顺路买了几个炊饼回到马行街。才进后院,竟闻到主卧房里传出些菜肴的香气。
难道是刘从德又送了美食来?
孙山轻轻推开屋门,然后大吃一惊。
只见整个卧房的外室都被装饰了起来,彩色的绸子,精巧的铃铛,让人心旷神怡的熏香,还有一瓶插好的桃花。也不知谁……想来定是陈庭柳了……把那支玉箫翻了出来,和桃花一起插在瓷瓶里,花娇玉润,相得益彰。
平时将就着用膳的小几也给拼成了长桌,上面摆满了各色佳肴。虽不是正店酒楼里的名贵菜色,但是食材丰富,样式繁多,色香俱全。
而最瞩目的要属挂在隔断大屏风上的一块幡子,上书“誓师大会”四个大字。下面还有八个小字——逢考必过,锦鲤护身。
这等奇言怪语,定是陈庭柳的手笔无疑。而其中的深意也不难理解,就与出征前祭天一般,当是在祝愿他金榜题名吧。
“你回来啦,快坐快坐!把那炊饼放在一边,明天再吃。今天咱们吃顿好的,给你誓师!”
陈庭柳兴致高昂,把还在愣神的孙山按在了座位上。
“这些佳肴是从何而来?看起来价格不菲呀……”
孙山有些没缓过神来,一开口就是一个煞风景的问题。
陈庭柳倒是毫不介意的样子,她捋着耳边的头发,轻快地答道:
“我让蝶儿去典当几件首饰,换了些钱来。你放心,这些菜其实没那么贵,都是在最划算实惠的铺子里买的。节俭肯定还要继续,不过至少今天,咱们痛快消费一回!对了蝶儿,家里不是有酒嘛,拿一小坛来助助兴吧!”
“姐姐,那可是刘从德送来的酒,你也敢喝?”
“应该没事的,我见罗大婶她们喝了好几次了。你若实在担心,就找她们喝了一半的酒坛过来。反正我们只喝一点,不求大醉,不会有问题的。”
蝶儿应声离去,陈庭柳转过头来看看孙山,甜甜一笑:
“怎么呆了呀?这样的小小惊喜,以前没收到过吗?”
孙山按捺住心头的澎湃,尽可能淡然地答道:
“没有。大概是因为从未遇到过陈姑娘这么特别的人吧。”
“嘻嘻,嘴还变甜了!今天跟曾公亮见面怎么样,还顺利吗?”
大概是想等蝶儿回来再正式开始的缘故,陈庭柳随口问起了闲话。
孙山倒是很享受这样的闲叙,似乎让两人更像一对真正的夫妻。没有浓情蜜意,却能在平淡中获得安宁柔和。
孙山说了天子的新诏,解释了何为策问,又奚落了政事堂里走漏风声的小吏。他看得出,陈庭柳对这些兴趣不大,但依旧听得很认真。
他赶紧转换话题,说起了经营不善的清风茶肆,还有那游姓东家的遭遇。这一次,陈庭柳听得津津有味。
“那真是可惜了,这茶肆位置又好,店面又大,可丢了看家本事,只有死路一条了。哎,你说要是店里改造改造,供人下棋,玩叶子戏,能不能红火起来?”
“真正的对弈需要清净雅致,恐怕不适合在市井中经营。叶子戏大概可以,不过蹲在街边巷口都能玩,除非茶肆中的叶子戏有什么特别之处,否则也很难吸引客人登门吧。”
孙山把这当成闲聊,只是随意地回应着。
可陈庭柳的眼中精光闪烁,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好点子。
不过她很快又颓丧起来,叹口气道:
“可惜没有本钱,没有自由,也没人撑腰,再好的生意也做不起来啊……”
孙山不知道陈庭柳想到了什么好营生,刚要细问。忽然房门被人粗暴地撞开。
以为是那三个婆子不长记性,又来撒野,孙山起身刚要发作,却发现进门的是蝶儿。
她怀里抱着个小酒坛,满脸潮红,踉踉跄跄,还打着酒嗝。
这是喝醉了?
孙山眼疾手快,赶紧接过蝶儿手中的酒坛。
陈庭柳也急忙来到蝶儿身边,扶着她问道:
“蝶儿,不是只叫你去拿酒嘛,怎么自己喝上了?”
“那些……老妖婆,没……半坛。新的……怕……药!我给……姐……试毒……”
蝶儿大着舌头,已经说不出一句整话。
这小丫头!真是又精又傻,一片赤诚。
陈庭柳抱着蝶儿给她喂汤解酒,可是根本没喝两口,蝶儿脑袋一歪,直接睡了过去。
而孙山忽然意识到,蝶儿醉了,三个婆子不敢来打扰。那今天晚上,岂不是又要两人独处了吗?
卧房中的熏香沁人心脾,就像新婚洞房那天晚上一样。
春露
月色朦胧,晚风迷醉。
三月的夜本还有些寒意,而孙山却因躁动不安而感到一丝炎热。
陈庭柳把蝶儿抱去了内室。但孙山分明听到,脚步声去了他居住的小室,而不是她们主仆二人平日里睡的大床。
这是为什么呢?
“我把蝶儿先放在你床上了,免得吵到她。一会你睡觉的时候,我再把她抱走。”
陈庭柳回到桌旁,坐在孙山身边,十分坦然地给出了答案。
的确,这是个很合理的解释。内室外室只有屏风隔断,本是一个大间,声音畅通无阻。小室则门墙俱全,显然能安静许多。
真不该胡思乱想,妄加揣测人家小娘子的心思。
孙山赶紧开启了一个话题,想向陈庭柳展示,同时提醒自己,什么是正人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