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内子陈氏,这是宋庠宋公序,吾之同乡同窗。”
孙山草草引见了陈庭柳和宋庠,暗自希望这次偶遇也能同样草草结束。
可是这样的态度却引起了旁人的不满。
“怀仁,你怎么只介绍兄长,却视我等如无物呢?”
孙山定睛一看暗道不妙,宋庠周围还站着几位熟人,这下可麻烦了……
“抱歉抱歉,夫人,这位是宋祁宋子京,公序兄之幼弟。这位是叶清臣,字道卿;这位是郑戬,字天休。他们四位都是这一科的贡士,且名列前茅,才学远在我之上。”
“天圣四友!”
陈庭柳惊叹了一声,眼中毫不掩饰的崇敬之情深深刺痛了孙山。
“哦?天圣四友?这个说法倒是有趣。坊间是如此称呼我等的吗?”
宋祁显得很高兴,还冲着郑戬挤眉弄眼。
而叶清臣则要沉稳一些,他微笑着说道:
“那也是沾了公序的光,公序已连夺解元,省元,下月殿试上若再得了状元,便是独中三元了。这等奇才可不多见,自是引人关注的。”
完了,全给抖搂出来了!
科举的前两级考试,宋庠每每第一,孙山连连垫底,这便是二人之间的关联。也是孙山不想在陈庭柳面前与宋庠打交道的原因。
他偷偷去看陈庭柳,却发现对方的眼中没有一丝惊讶,看来是早就知晓了此事。
唉……也不知道该觉得庆幸,还是惭愧。
就在此时,宋庠指着孙山手中的鸟笼,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说道:
“怀仁,殿试在即,你不好好备考,怎么只知道游玩享乐?”
又来了。
宋庠总是这样,动不动就教训别人。孙山知道他也是好心,而且所言大多没错,所以一直以来都是听之任之。
可今天陈庭柳就在一边看着,他这脸上就有点挂不住了。
“公序兄有所不知,小弟日日苦读,只偶尔陪夫人上街逛一逛,并未荒废了学业。”
这么多年,第一次听到孙山回嘴,而不是唯唯诺诺,宋庠也有些惊讶。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继续说教。
“唉,愚兄早就与你说过,既经义纯熟,便不需一味苦读。你不善诗赋文章,就该多找些佳文好句来钻研。”
见兄长越说越起劲,宋祁赶紧出来打圆场。
“怀仁肯定已经如此做了,不然方才也不会将晏同叔的诗句信手拈来。一曲清歌满樽酒,人生何处不相逢。哎,对了!怀仁当是新婚,既然撞上了,正该一起喝上一杯才是!”
还喝一杯?孙山哪有那个闲心。
倒是宋庠捋着短髯,点点头道。
“如此也好,我正有话要跟怀仁细说。”
当然有话说了,更多的说教咯。孙山正要谢绝,却被一旁的陈庭柳抢先答应下来。
“好啊,既然省元郎有心请客,那我们夫妻二人就却之不恭啦!”
请客?按常理风俗来说,即便请客也该是新婚夫妇宴请高朋才对啊。这也是孙山不愿去的原因之一……没钱了!
而陈庭柳惊人之语,宋庠也只是一笑,随即应道:
“甚好,那就由宋某做东,咱们状元楼小酌。”
然而叶清臣却欠身拱手道:
“怀仁带着女眷,不便与外人同席。你们乡亲之间倒是无需顾忌,我和天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叶清臣稳重,郑戬直爽,都不是矫揉造作之人。而且他们与二宋交好,和孙山却只有一面之缘,根本谈不上交情。对方心意已决,即便是洒脱放浪的宋祁也没能留住二人,只好就此别过。
而剩余众人即往状元楼行去。
行在路上,孙山趁着宋庠兄弟说话的时候,偷偷问陈庭柳道:
“陈姑娘为何非要赴此宴啊?是想多看看二宋的风采?”
“哪啊!真是见面不如闻名,没想到宋庠是个好为人师的老夫子。我就想逗逗他,帮你找回点场子来!”
竟是如此!
本来还有点泛酸的孙山,一下子就像三伏天吃了冰镇的蔗浆浇樱桃一般痛快!
蔗浆自透银杯冷,朱实相辉玉碗红。
对状元楼的这一宴,孙山也开始期待起来。
小宴
再赴状元楼,孙山已经从解士变成了贡士,而宋庠更是从解元变成了省元。
天下有多少州府便有多少解元,但是省元,每届科举可就只有一位。虽然比不上最后的状元那么荣耀,但也是众星捧月的待遇。
更不要说殿试在即,这位省元还可能拼上个状元,从而三元及第,旷世奇才!
要知道,自大宋立国以来六十余年,获此殊荣的也只有两人。
一是孙何孙汉公,太宗朝的状元,可惜英年早逝,未及宰辅之位。但是与他同科入仕,考取进士第四名,并称为“孙丁”的丁谓,可是做上了一朝权相。孙何若不早亡,岂能让他专美于前?
第二人则是王曾王孝先,真宗朝的状元。就在前年,正是他献计刘娥,将丁谓罢相,最后流放崖州。眼下,王曾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是大宋两位宰相之一的次相。
宋庠若是也能三元及第,只要活得够长,几乎必定能晋身宰辅之位。这等人物,专做士人生意的状元楼怎敢不好生伺候?
只需提上一幅字,花销全免,用的还是最高级的雅室,酒菜随便点,驻唱店中的歌女还抢着进屋献艺。甚至连孙山刚买的猎隼,也有人专门拿去照看,周到得无以复加。
怪不得一提请客,宋庠连半点犹豫都没有,反正也不用他掏钱!
不过宋庠自有涵养,即便免费,他也只点了几样小菜,寻常淡酒,谢绝了楼中歌女,只以一桌简单的席面与友人对饮。当然,雅室还是要享用的,但求一个清净。
节俭,克己,稳重。
宋庠身上的优点远不止如此,或许也正是因为自己德行无暇,所以说教起旁人来才能理直气壮吧。
“怀仁,愚兄听闻你与那曾公亮相交甚密,可有此事?”
酒菜上齐,以恭贺新人的由头喝过两杯,宋庠就变了腔调口吻,开始他的说教。
孙山本以为还是关于诗词歌赋的事情,没想到他竟然提起了曾公亮。
难道这也要指正一番?
孙山眉头微皱,戒备着答道:
“不错,小弟与明仲兄相谈甚欢,受益匪浅。”
宋庠叹一口气,放下酒杯,郑重地说道:
“这便是我担心的事了。曾公亮此人虽有才学,但立身不正,为人功利,常有奇谈怪论,又善钻营,非真君子也。怀仁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这下孙山就有些不悦了。
曾公亮是他最好的朋友,两人相识日短,但互相间的信重,可不是宋庠之流能比的。
宋庠的劝诫或无恶意,甚至可能是出于好心,但所言几近诋毁,这让孙山连敷衍应付都不愿做。
“公序兄对曾明仲或有误解,明仲兄他为国为民之心并不比他人稍逊,只因出身官宦之家,耳濡目染不同于我等,故而对政事民生自有见解罢了。”
然而宋庠丝毫不为所动,仍是固执己见,且保持着说教的口吻。
“既然世代为官,累受天恩,更应对圣人教化身体力行,怎能早早沾染上官场恶习?为国为民,哪有言必称利的?怀仁你还是太过纯厚,少了些识人之明啊!”
孙山还想再辩驳一番,却被落座身旁的陈庭柳出言拦住。
“好了相公,既然公公他有言,你就好好听着,免得被人说不孝顺。”
“啊?”
孙山完全懵了。什么公公?陈琳来了吗?谁孝顺谁啊?
陈庭柳掩住自己的小嘴,只露出略带玩味的灵动双眼。
“咱们宋省元不正是我的公爹,相公你的父亲吗?我没搞错吧!”
一旁听着的宋祁噗地一声笑出来,差点把酒喷到桌子上。
宋庠却一点都不觉得好笑,而是冷着一张脸说道:
“这岂是可以玩笑之事,贤弟妹还请慎言。”
“哦!原来宋省元不是我相公的爹啊!”陈庭柳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是我糊涂了,你们继续,继续。”
这还怎么继续啊?
陈庭柳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你又不是他爹,他和谁要好,关你屁事啊!
若是直来直去的辩论,宋庠可以一字一句地反驳回去。可是这种阴阳怪气的言语交锋,宋庠给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索性喝酒吃菜,缓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