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什么见不得血的懦夫,恰恰相反,孙山骨子里有野兽的血性,曾在山林之中与豺狼搏杀,也曾对伤害亲人的强盗大开杀戒。
正因为浴血奋战过,疯狂杀戮过,才更不希望重复那样的惨象。
宫廷斗争,也并不一定非要在血雨腥风中进行。皇宋立国,陈桥兵变,圣祖爷几乎就是兵不血刃拿下了开封,逼得后周小皇帝让位。在历史上多少次改朝换代之中,这可以说是流血最少的一次了。
之后呢,不管是圣祖皇帝杯酒释兵权,还是太宗皇帝弟承兄位,哪怕有烛影斧声,金匮之盟这样的争议,都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流血事件。权力纷争,皇位继承,全都是在平稳中完成的。
那么刘氏还政于天子,本就合情合理的一件事,为什么非要流血死人呢?
没必要!
孙山一直是这么想的,所以他能接受王钦若,夏竦的方案,去谋划群臣进谏,却绝对不会支持走兵变一途的八大王。
可是他发现,事情有些失控了,仅仅从京城禁军装配神臂弓的情况来看,明显地厚此薄彼,拉开各营之间的战力差距,让自己的亲信部队可以立于不败之地……这本来也无可厚非。或许刘娥生出的只是防人之心,而非害人之意。可是结合她最近一系列的动作和表态,这番安排就让人不能不去担心。
而且接下来,事态的发展越发迅速,也愈显激烈了。
三月下旬,接替薛奎的权知开封府程琳,公然献上了一幅《武后临朝图》,更有奉拍小人,在奏章中暗示刘娥可以登基称帝,消息传出,百官哗然。
然而最为刚直的鲁宗道已经去了青州,薛奎也不在。而王曾呢,自从王钦若罢相,他独居相位之后,做起事来就有些束手束脚,似乎怕失去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以前还敢直言进谏,现在只能偶尔规劝一下太后,尽量维持着一团和气。
剩下的宰执呢?东府里头,吕夷简圆滑,张士逊老实,都把嘴巴闭得紧紧的。而西府之中,曹利用事不关己,张耆本就跟太后穿一条裤子,晏殊是干着急,却人微言轻。
一共六位宰执,没一个明确出言反对的,下头的人哪还敢说话?
幸好刘娥还有些分寸,《武后临朝图》没有收下,暗示称帝的奏章也驳了回去。可是没过几天,程琳和那个写奏章的小官,都各自因为一些非常牵强的理由得了封赏。要知道,程琳做权知开封府,那表现可比薛奎差得多了。薛奎不听太后的话,所以在秦州吹风沙;程琳会讨太后欢心,所以官位稳坐,还能捞到封赏。可悲!
可悲的不是薛奎,而是这个变得畸形无比的官场!
而陈庭柳受到的触动似乎比孙山更大。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刘娥的权力欲,似乎比原本的历史上膨胀了许多。是受我们的影响?可是到目前为止,我们也就做了两件大事,一是促成王钦若辞相,二是献上了神臂弓。这……这两件事,难道会助长了刘娥的野心吗?”
或许是因为在官场上混了一段时间,在这个问题上,孙山看得要比陈庭柳清楚一些。
“神臂弓的确能使当权者受益,确保了她手上的军事实力,甚至能构建出一些优势来。拳头硬了,做起事来自然也硬气得多。至于王钦若的离开……我虽说不通透,却也隐隐感觉到,的确给两府之中带来了一些微妙变化。最明显的便是王曾,开始变得瞻前顾后了。而王曾独相,等于宰相之位一直有一个空缺。吕夷简不想做宰相吗?张士逊不想做宰相吗?曹利用与张耆都是武职,暂且不提,那枢密副使晏殊,也是有机会为相的啊!而这些,都只在太后一念之间。以至于如今两府中人,全都有求于太后。而那无欲无求的鲁宗道,已经给赶出京城了……所以才有现在这个局面吧!”
陈庭柳用力地往床上一趴,然后喃喃说道:
“好吧好吧,我确实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发展。所以现在这情形,就是自己闯的祸,自己收拾残局咯?也好!那就别再犹豫了,等下次赵祯再来店里玩的时候,我就把话跟他挑明了!”
是的,自孙山回京之后,几乎每过半个月,官家赵祯都会微服出宫,到案戏坊里游玩一次,点名让陈庭柳接待。
一开始的时候,孙山还不大乐意,甚至有些吃味。后来有一次,正好赶上他休沐的日子,孙山就陪着陈庭柳一起接待赵祯。他这才发现,赵祯每半个月跑这一趟,真的是给他自己放假的。
大呼小叫地玩着案戏,赢了显摆输了骂街,两局之间的空闲,喝茶聊天,就一个劲地说自家老婆坏话……就是抱怨郭皇后。这哪还有个天潢贵胄的样子?根本就是个小纨绔嘛!
而最重要的是,他看向陈庭柳的眼神里,不再是那么含情脉脉的了。亲近肯定还是有的,却平淡自然了许多,至少没那么刺眼了。
反倒是,跟同样玩在一起的蝶儿说起话来,故意调侃捉弄的时候越来越多。蝶儿也不显娇羞,大大方方地该回嘴就回嘴,也常常逗得赵祯开怀大笑。
男人的直觉,孙山觉得赵祯对蝶儿有点意思,他偷偷告诉了陈庭柳,然后被骂惨了。
“神经病啊!你们男的是不是神经病啊!那是个十岁的小姑娘哎!有个屁的意思!要是搁我们那,是要抓去坐牢的!!”
“我是说官家有那意思,又不是我……”
可是陈庭柳根本不听,只要提到这个话题,就是一通狠批,把全天下的男人都给骂进去。
嗯,上次官家来案戏坊玩,孙山想的还是这种事情呢。
而下一次,大概也就是几天之后吧,陈庭柳就要跟官家和盘托出了吗?
而在这之后,就是一场改天换地的大动荡。时光,时机,时运,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呢。
“嗯,这个时机刚刚好。”
计划实施之前,孙山代表陈庭柳又一次跟夏竦碰了面。显然,夏竦对眼下的进展十分满意。
“程琳献图受赏一事过去没多久,百官之中自有忠义之人,还在暗地里捶胸顿足呢。待我再好好联络一番,择日一齐发动,定能一举成功!唔……就在官家得知真相后的那一次大朝会上吧。”
“夏使君,当真有把握吗?”
孙山一脸郑重地问道。
而夏竦却哈哈大笑。
“怀仁,难道事已至此,还惦记着退路呢?只看刘氏如今作为,若是你我不出手,那动起来的就该是宗室了。你该知道,宗室影响不了文官,只能暗中收买武将军兵。是咱们闹起来好,还是他们闹起来好呢?”
这个道理孙山当然明白,他也不是想退缩,只是想更加谨慎一些罢了。
“我的意思是,夏使君联络群臣进谏,若是宰辅出面给太后撑腰,又该如何?”
“宰辅?哪个宰辅?王曾吗?他能说什么?保着太后继续垂帘?脸还要不要了!张士逊本就是个闷葫芦,不必理他。唯一需要警惕的……就是那个吕夷简。此人能言善辩,巧舌如簧,又能急智应对,是个奸猾的角色。”
“那么在大朝会上,夏使君舌战吕夷简,可有胜算?”
夏竦又笑了。
“胜?何为胜?要把吕夷简驳得哑口无言?那我连半分把握也没有。但我自信可以釜底抽薪,让他空有千言,却无人愿听。如何?这样的准备,可能让怀仁你放心了?”
孙山不但没放心,反而更担心了。
今日前来,他其实是带着陈庭柳的锦囊妙计,来给夏竦支招的。孙山与陈庭柳一番分析推演,也觉得对方阵营中最大的变数,就是老奸巨猾的吕夷简。因为大朝会上,孙山根本不够资格上殿,金殿上争论起来,基本就是夏竦和吕夷简一对一的局面。想帮忙,就只有趁现在了。
陈庭柳给出的奇招,据说是后世什么互联网论坛里的惯用套路。不管争论什么事情,不谈事情本身,先查你的成分,看你的历史发言,给你扣上利益相关的帽子。只要帽子给扣死了,之后不管你再说什么,都不会有人信了。
所以孙山先前跟夏竦说的那一番话,本来是做铺垫,想趁势传授给他千年之后的对线秘籍。反正吕夷简行事跟王钦若差不多,后宫里的内侍宫女都能打点到了,巴结太后的时候就更多了。不管怎么低调,总能留下些蛛丝马迹。只要查出那么几件,辩论的时候当着百官的面全抖搂出来,吕夷简再怎么舌灿莲花,也都没法翻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