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是久别之后的首次进宫,康熙亲自召见了胤禩,不分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就是一通叱责。胤禩低头挨训,无论狂风暴雨来得如何凶猛,始终保持平心静气,不卑不亢。不消多久,康熙便索然无味地住了口,垂眼打量胤禩,只觉他大病初愈后,精神并未因此一蹶不振,直身秀拔,愈发显得清癯玉立。康熙不禁微微有气,经年累月的重压逼迫下,难道仍未磨平他的锐气,将他彻底收服?
两人一时无话,殿内重归于寂,只是一片沉沉的清冷。
隔了片晌,胤禩突然开口道:“皇阿玛,胤禩今日想问一句,您有把我当儿子吗?”康熙眉头皱起,霎时间想起了十三阿哥胤祥也曾在此高声痛斥这个地方“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心中不由凄恻难言。见康熙答不出,胤禩只是淡淡一笑,又道:“皇阿玛,您常说,党争误国。可一心盼望多党派互相掣肘,好利于左右平衡的,不正是您吗?”
康熙沉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胤禩默然,良久才摇头道:“胤禩无话可说。”康熙道:“那你去吧。”胤禩拱手一揖,转身退出殿外。
走到殿门外的高台上,胤禩便扶栏站住了,不再向前,似乎是在等着什么人。左右太监、侍卫见了,虽觉奇怪,却也不敢上前询问。胤禩心中怅惘,也没想到要躲雨,雨虽不大,但时候一久,身上便已湿透。
也不知等了多久,仿佛有一辈子那么漫长,漫天的雨幕中,忽然出现了一柄青色油纸小伞,由远及近,缓缓移动过来。
行至丹陛当中,那青纸伞蓦地顿住,略略抬起伞沿,露出一张眉目依稀灵动的脸来。瞧见了候在高台上的胤禩,卿云微微一怔,随即恢复神色如常,继续登上了余下的台阶,直接从胤禩身旁,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然而,不等她真的走过去,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挽住了撑伞的右臂,不由分说把她拽得侧过半个身来。手中纸伞跟着转动,水滴纷飞而下,散落在湿漉漉的地上,画出一个比纸伞更大的圆后,又很快消失不见。
卿云抬眸一望,正好与胤禩四目相视,面对面同立于伞下。一阵风过去,水雾飘飘洒洒,濡湿了眉毛发梢,细密的小水珠挂在上面,迎着天光晶莹闪亮。
“我什么都不要了。”胤禩望着她的眼睛,低声说道,“留在我身边罢。”不等卿云作出回应,便俯下头去,在她唇上深深印下一吻。
毫无征兆的,在这紫禁城的中央、众目睽睽之下,做出如此大胆孟浪的举动,实在令人无法相信,会是那个素来稳重自持、从无逾矩行径的八贤王。周围的侍卫、太监急忙低下头来,不敢观看。
“福晋您来了,张大人已经等候多时了……”来催促的小太监说到一半,便被眼前情景吓得收了声。胤禩转过脸来,冲那小太监微微一笑,将雨伞丢在地上,握住了卿云的手,拉着她跑下台阶,充耳不闻身后小太监的高叫呼喊,眨眼间已出了乾清宫门外。
那小太监赶紧入内禀报,八福晋刚到门口,尚未领受庭训,便被八阿哥拉走了云云,请示该当如何处置。康熙闻言一怔,稍作思忖,忽而笑了起来。李德全会意道:“奴才向万岁爷道喜,八爷终于明白您的良苦用心了。”康熙叹道:“置身事外,寄情山水,是何等的逍遥自在。朕何尝不希望有这么一日,强胜于整日价俗务缠身。如果可以,朕倒情愿用这巍巍皇冠、煌煌蟒袍,去换取民间的一片真情。”李德全附和道:“依万岁爷所说,八爷才是个有福之人。”康熙感慨一阵,对那小太监道:“传话下去,适才之事不必理会,今后他们俩的御前庭训,从此也可撤销了。”
此时的天地间,只听到一片淅淅沥沥的雨声,四下里水气蒙蒙,如果从天上俯瞰,就会看到茫茫的大地上只有一男一女,奔跑在红墙绿瓦之间,拉着对方的手,紧紧不放。
出宫的路有很多条,胤禩却偏偏领着卿云从前朝经过,沿途不时遇见各色品阶的官员,其中甚至不乏大学士之类的内阁老臣。在他们的眼中,这二人都老大不小了,居然还在大庭广众之下有此幼稚行为,无疑荒唐至极。胤禩却视若无睹,坦荡地迎接所有异样的目光,哪怕多年经营的八贤王形象就此毁于一旦。卿云初时尚有犹疑,但胤禩不时笑吟吟地回望,令她渐渐放开怀抱,只觉得越多人围观,才越新鲜刺激,兴奋得像个孩子一样,欢快地连奔带跳,喜极忘形。
细雨慢慢止歇,二人来到西华门外,守门侍卫牵来了胤禩的青骢马,胤禩先将卿云扶上马鞍,随即飞身上马,也不让侍从跟着,两人共乘一骑,纵马疾驰出城,一口气奔到了他在西山的别院,三山庄门前。
胤禩跃下马来,伸手去要扶卿云下马,说道:“全身都被淋得又冷又湿,先进去换换衣衫罢。”卿云却坐着不动,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远处。胤禩顺其目光望去,虽有树木遮挡,但依稀便是他第一次见到卿云,或者说虚明更为恰当,两人初遇的那个三峰矗立围绕的石梁。
胤禩笑道:“想再去看看么?”卿云不理他来扶的手,从另一侧下了马。这时,照看庄子的家奴已闻声出来迎接,便见卿云冷冷地撇开众人,径自朝深山里走去。胤禩也赶紧把马匹丢给家奴,快步追上,跟在卿云身后,始终保持一步之遥。
林中满地泥泞,草丛上都是水珠,卿云走了一阵,忽然脱下鞋子提在手里,赤脚而行,不多时已来到石梁上的大槐树下。
距离上次两人并肩站在崖前,已有十二年之久。此刻再临旧地,但见空山寂寂,与过去别无二致,只是经过雨水的充沛,岩壁上飞流直下的瀑布更见湍急。云散天青,水雾弥漫之处,变幻出了一道七色彩虹,两人对望一眼,真如隔世。
卿云道:“这里已经没有人了,你也不用再做戏给人看了,刚才那番话,尽可以收回去。”胤禩的心思须瞒她不过,他适才在宫里做得那么出格,当然不是因为情之所钟,不能自已,而全是演给康熙的一出戏,好叫康熙放心。至于为了何种目的,她才懒得去猜。
“都在世人面前公告天下了,又怎么能收回?”胤禩叹了口气,又道:“我承认,刚才那么做是有做给别人看的意思,但更要紧的,还是为了向你表明,我放弃一切只要你的决心。我知道,先前我的一些说话,和一些所作所为,让你一时之间,对我还是不能放心。但只要你给我一个机会,只需要少少时间,我一定能证明自己所说的话,没有半点虚情假意。”
卿云听他说得诚恳,将脸偏向一边,还是一言不发。
胤禩靠近前来,问道:“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肯相信我?是不是要我从这悬崖上跳下去,你才肯原谅我?”说着大踏步就往崖边走去。
卿云忍不住看了一眼,却发现他好端端地站在那里,满脸笑容地望着自己,显然毫无当真踊身一跃的意思,便讥讽道:“我还当八贝勒爷真的士别三日,胆气见长呢。”
“我知道你一定舍不得。”胤禩笑着走回来,握住卿云左手,低声又问:“是不是?”
卿云气得甩开了手,可见他身形枯槁,知是大病刚愈,心中又生不忍之意,当即垂下了头,只不理会。胤禩当下不敢再轻举妄动,只是暗自思量,该当说些甚么话来表明自己心意。片刻的静默之后,卿云突然嗤的一声,捧腹笑了起来。胤禩“哦”了一声,笑道:“原来你在玩我!”“不能玩么?”卿云又板起脸,将鞋子沾的泥抹了一把在他脸上,然后看着他的窘样,顿足大笑。
等卿云笑完了,胤禩伸臂抱住了她,这次卿云没再推开,倚在他的怀里,良久良久,两人都不说话。
突然头顶的槐树梢落下几滴水珠,卿云仰起头来,说道:“都说事不过三。算上今天,我居然已经到这里来了三次,真是有缘。”胤禩道:“那我来了远不止三次,岂不是比你有缘多了?”卿云一愣,道:“远不止三次?”胤禩脸色微红,转而望向旁边的大槐树,用开玩笑的口吻道:“我一直怀疑这棵老槐树是成了精,会勾人魂魄,弄得人痴痴呆呆的,身不由主地隔三差五就跑来这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