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漆漆中,不知谁干咳了一声。胤祥这才惊觉自己只顾着闲聊,却忘了还有个史镖头站在一旁。他尴尬地也清了清嗓子,问道:“史镖头日后有何打算。”史镖头暗自太息,感慨道:“半截身子都入了土,除了回乡养老,还能有什么去处。”
三人话罢,依依惜别。此次分离,再见不知何日。尤其史镖头年近花甲,在世上也没几天好活了,此后怕是生死永诀,相会无期了。
临别之际,胤祥预祝的一句“生辰快乐”,让卿云又是一夜难眠。
人的适应力是如此的可怕。就好像女人从小裹的小脚,哪怕骨头长弯了,变残疾了,裹脚布的形状也坚决不退让分毫,天长日久的,脚终于定型为三寸金莲,穿着小鞋也婀娜多姿,步步生莲。当痛苦成了习惯,便连女人自己也视若无睹,甚而对此日久生情了。
当痛到了极点时,女人总哀怨着男人不懂,其实男人懂的,因为缠在他们身上裹脚布更长、更臭、也更严实。正因为男人吃不住痛,才乐此不疲给女人裹上小脚,同甘共苦。
站在乾清宫长长的丹陛前,白玉石阶反射着刺眼的日光,卿云忽然有种眩晕感。
而高高的台阶上,刚刚受训完毕的八阿哥胤禩也正要离开。
由于某种勿需明言的默契,由皇帝恩赐的、这每月两次的固定会面,两人总是一个先来,一个后到,在宫门口默默擦肩而过。
但是今天不同,当胤禩从身边走过的时候,卿云忽然笑着说了一声:“你真可怜。”她明明知道胤禩最忌讳这个词,却偏偏当面说了出来。
胤禩愕然转身,居然在她身上,又闻到了一丝虚明的味道。明明讲着极为恶毒的话,然而神态和语气却仿佛极精准地掐中了什么,让人听了心里痒丝丝的,情不自禁的欢喜无限。好一会儿,胤禩才回过神来,笑着也反击了一句:“你也好不了多少。”
接下来半个月,两个人的心情都特别的好。
有了第一次,以后每一次的错身而过,便不再是面无表情那么单调无聊了。高兴时打发个三言两语,不高兴时做个鬼脸,或是直接偏头不理,卿云肆无忌惮地宣泄着自己的所有情绪,而胤禩也睚眦必报地一一作出回应。两个人旁若无人地享受着这一游戏,越来越沉迷其中,乐此不疲。康熙自以为是的惩罚日,渐渐演变成了两人期待的节日。
然而游戏玩久了,总是会有失去乐趣的一天。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特别是太子复废之后,随着庭训的言辞越来越激烈尖锐,两个人也越来越沉默。
很多时候,都是胤禩低头快步走过,而卿云停下脚步,回头望着他的背影。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背影,竟然也是有情绪的。那种淡淡的、疲惫和厌倦的情绪,但又一直隐忍着不肯放弃。每每令她怅然若失,却又为之心动不已。
很多的痛苦,都是因为不懂得适可而止。她花了那么多时间,经历了两次死亡,又冰天雪地、水里火里地走上一遭,方才明白这个道理。而更多人终其一生,恐怕都不会懂得。
或许,胤禩也会是这更多人中的一份子。又或许,其实他是懂得的。只是付出得实在太多了,纵然洞悉一切,了然一切,也无法割舍。
懂也罢,不懂也罢,这都不是卿云能够掌控的事情,无论结果好坏,她能做的,只是安静平和地等待,从容不迫地接受。就如她自己所说的:“输了也不可怕,拍拍屁股走人,绝不会赖桌子。”再坏也不过眼前的样子,无论生离死别,于她,都不过是急急流年里的滔滔逝水。和所有人一样,在时间的长河里,他终归会和她汇合,从此不再分离。
私奔
不知卿云是不是厌倦了每月两次的例行公事,八阿哥有一天忽然发觉,她不再准时出现在宫门口,与自己碰巧对面相逢,擦身而过。起初只担心卿云是偶然身子不豫,还是贴身近侍马起云向小太监打听方知,每次入宫,卿云都恰好晚了一个时辰,是以等她到达时,八阿哥早就受完训离开了。即便因来迟而挨了申斥,下一回她依然我行我素,显是有意为之。
听完马起云的回报,胤禩面上沉静如常,心下却莫名的有点慌了。卿云故意避而不见,这是不是意味着,卿云已然放弃了他?
马起云素来最懂他的心意,此时察言观色,小心提醒道:“马上又到了良主子升天的忌日,届时福晋一定会赶来磕个头的。”
“在生时没尽半分儿媳的孝心,现下便是磕上三百个响头又有何用。”胤禩怒道。虽然良妃薨逝已近三周年,但一想到母亲,他仍然心如刀割,悲痛难抑。因为母亲都是被他所牵累,受尽了宫中的冷眼和皇帝丈夫的冷语,才会郁郁早逝。卿云固然有错,他亦难辞其咎。
果如马起云所言,仍占着八福晋名头的卿云,出现在了祭祀仪式上。
胤禩注视着她走进门,在灵位前跪地叩拜、焚香烧纸,然后又注视着她走到自己面前。胤禩多希望她能跟自己说说话,哪怕一句奚落嘲笑也好。可最终,他的愿望还是落空了。卿云只是对众人说了声“自己保重”,便丢下了他,掉头而去。胤禩只能站在原地,眼望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
再过四天,又是入宫挨训受罚的日子了,如无意外,这一次,他依旧是见不到卿云的。而惩罚日也就成了名副其实的惩罚日,艰难且漫长,永无止境的煎熬。
旷日持久的羞辱与打击,饶是世间最坚毅如铁的心,也总有败下阵来、难以为继的时候。
他不过是想摆脱自出生始便注定的宿命,真就这么十恶不赦吗?
坚持了那么久,牺牲了那么多,这一路走得那么艰辛,说放弃就放弃,他实在不甘心。
不能认输,不能让这所有的一切都白费了,他不能。
胤禩还在怔怔地发呆,马起云的连声呼唤令他惊醒过来。马起云禀报道:“贝勒爷,园子里那只鹰看起来很不妥……”胤禩当即往后花园走去,老远便瞧见船厅抱厦前围了一群人,对着铁架上的一只黑羽老鹰指指点点。
这黑鹰是卿云的嫁妆之一,卿云给它起名叫超风,每当卿云远游方归,第一个知晓并赶去迎接的都是它,唯独这次卿云从海外归来,一直没有瞧见它的踪影,只因为它的双爪都被粗铁链牢牢拴住了。卿云今天回府参与祭奠,这头垂垂老矣、羽毛开始脱落斑驳的猛禽,又闻到了她的气味,玩命地挣扎着,想去与卿云会合。
胤禩眼睁睁看着它,用力扑扇着大翅膀也飞不走,又用嘴去啄锁住脚的铁链,可除了增添几道划痕,无法撼动铁链半分。无计可施之下,这黑鹰突然间仰天长鸣,张开尖锐无比的巨喙,狠狠咬向了自己的双脚,一口下去已然鲜血淋漓,可这黑鹰仿佛不知痛似的,继续一下一下咬下去,直到双爪全部断开,得脱了自由。黑鹰喜得嘶声鸣叫,振翼高飞,拖着血流不止的残腿,扶摇直上云霄。胤禩望着它在空中盘旋一转,终于力竭不支,毫无生气地坠了下来,跌落在尘土里,脑袋碎裂,折翼而死。
眼见一头猛禽如此惨烈而亡,初时还在说笑的众人,无不大受震动,个个呆若木鸡。
胤禩触动心怀,一时间面无血色,心中只是不停自问:“连一头畜生都不惜断足一死,也要飞向自己珍重之人,我竟反而不如吗?”
因为他一人的执着,他一人的志向,有意无意间,已经伤害了太多的人,包括他最亲和最爱的人。此刻即使让他得偿心愿,又有什么意思呢?母亲不会复活,卿云更是无法挽回,即便成为了天下第一人,他还会开心吗?
胤禩闭上双眼,说道:“来人,将这死鹰用锦盒盛起,送去畅春园,就说胤禩无法赶赴御前侍奉,仅以此礼聊表寸心,以博皇阿玛一笑。”马起云正迟疑着该不该奉命,胤禩已睁开了眼,颜色平和道:“去吧。”马起云只得答应了,依言而去。
意料中事,康熙收到礼物之后大为震怒,对八阿哥予以重责。
胤禩卸下了肩头重担,也放下了心中大石,竟至大病一场,卧床疗养了几个月,方才能够下地行走。当他再次入宫接受庭训,已经又是一年燕子北归时候,春雨绵绵,沾衣欲湿,斜风阵阵,吹面不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