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只熊猫不容易(184)
“完了完了,圆丫头只怕要生气了!”她一边走,一边随手采了花:“编个花环给她戴,还好赔礼一些。”
她低着头编,慢慢就落在了阿窈后头,这小路弯弯曲曲,阿窈比她多转了一个弯,前后就隔了一丛凤尾竹。
“啊呀!”阿芳忽然听见阿窈的惊叫。
“阿姐,你不会是绊着了吧!”自阿芳出生以来,小寨日日都过着这样平和的日子,太阳升了,太阳落了,就这么简单。
“阿...阿芳,”阿窈的话破碎不成句:“你们..你们寨子...”
阿芳奇怪,紧走两步,低头把枝子头咬得软和一些,一点点塞进缝隙里,花环枝翠叶茂,满布着各色花样。
圆丫头带上,一定比那个玉石冠子还要好看,她这般想着,十分满意自己的手艺,这才抬起头——
熊熊燃绕的火光映红了半个山谷,也映红了她的眼睛。
“着火了!”阿芳这时才着了急。
原本巍峨耸立的门楼倾倒在一边,烧了大半,地上一片焦黑,阿窈不经意看见火堆后面露出的一半东西,牙齿止不住咯咯作响。
这是......半截腿的残肢!
好像有个金钟把她罩在里面,使劲地敲着,到处都嗡嗡作响。
身边有脚步声,又重又急,咚咚咚咚跑远了,阿窈一回头,只看到了阿芳的背影。
阿窈一惊,连忙紧追过去,一路上,墙垣残破,有许多人家的竹楼还未曾烧光,只剩了几根木柱立在那里,一丛丛火还在燃着,一片狼藉。
她就如同在昨夜的梦里一样,脚下不时踩着滑腻的东西,软塌塌的,好几次差点把她绊倒,她却根本不敢低头去看。
再过一个桥,就是阿芳的家。
早上走时,仍是三层的吊脚楼,如今倒塌成一片废墟,阿芳跪在原来曲廊的地方,用手使劲搬着横倒在地上的木柱。
阿窈跑得太快,喘息间好似有把刀子在扎她的心肺,她挽起袖子,上前与阿芳一起,死命咬牙一起拖。
这根柱子极粗,正是支撑着一楼的中柱,田阿妈不论是做活还是闲聊,都喜欢坐在这里。
两人合力,挣了半天,只听哗啦一声,原本高高堆在一起的板壁柱子尽数拉倒。
“阿妈——阿爸——”薄暮里阿芳的声音格外凄厉。
哐当!哗啦!她疯了一样把手边所有能挪动的都拾起来往旁边扔,一直往里挖,往里挖。
突然之间,她停住了。
阿窈随着她的目光看下去,是一截焦炭一样东西,勉强能辨认出来弯曲的手指,因为里面还紧紧攥着一个东西。
阿芳并不怕,她慢慢把东西拿出来,手一擦,金灿灿的。
金麒麟,长生果,是城里的花样。
那是她小时候戴着的长生锁。
阿芳捂住耳朵,止不住嚎叫起来。
“阿妈!阿妈!阿——妈——”
第164章 回去
寨子里已经没有了活人。
阿芳像把自己关在了另一个世界里, 叫她,不应,拍她, 听不见。
她笃定这段烧焦了的手臂是阿妈, 这长生锁她有日子不带了,是阿妈从箱子里拿出来,说托人带到城里再去炸一炸,黄澄澄的多好看!
把长生锁给他的该是阿爹, 那阿爹去哪里了呢?
阿爹没让她多费功夫, 他就护在阿妈身上呢!一柄短戈从漆黑的骨架中穿透,这得多疼啊!
阿爸, 你真不该只学喝酒,你该像阿布叔叔一样,会打架, 这会儿是不是就必不会被压在这里了?
阿芳看着如同木炭一般的焦骨, 又发愁了,阿妈走在黄泉路上,变成一个丑八怪怎么办。
阿妈最喜欢漂亮的呢!阿芳想了想, 把给圆丫头编的花环拿出来出来,放在阿妈手边。
可惜已经压散了,原来枝上的叶子都是水灵灵的,现在蔫成了卷子, 她不会不高兴罢!
她真该给阿妈也编一个, 阿妈昨天还说呢:“你成天把那些宝贝给阿姐,给阿妹, 什么时候能给阿妈呀!”
阿妈,我现在就给你了, 你能看得到吗?
阿芳呆呆地看着,好似看见阿妈从蓝色的云霭中走出来,向她伸出手,她想伸手出抓的时候,却原来越远,一低头,原是她的腿在费力地向后退。
纷杂的马蹄声从山上传来,在这死寂的夜里让人心惊胆战。
阿窈见阿芳两眼发直,怎么也叫不醒,只能拖着她藏到废墟之后。
在这如墨般稠密的夜色里,一队黑衣人纵马驰过,如同鬼魅,对着这余一片残肢灰烬的寨子毫无讶异之色,甚而连些微的停留都没有。
直到那马蹄声已然远了,阿窈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一些。
这些人,绝非善类!她们只要再慢一点,早就没了性命!
“阿姐,是他们!矿上的人!他们杀了我阿妈!”
刚才被阿窈紧紧护在怀里的小姑娘,慢慢坐直了,她死死盯着已经空无一人的街道,仿佛看到她余生的宿敌。
她想看这些人入烈火受尽酷刑折磨却不入生死之门,永永远远,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要去找阿姐!”
“阿芳!你听我说!”阿窈力气不比阿芳,险些要制不住她,只能拿出最和软的语气跟她说:“你想想,后山的矿山才有多少人?这背后定有旁人!天还晚,你贸贸然下了山,还是进不得城!不如在这里等到明天,明天有人会到山上来接我们回去,就回集安,好不好?”
她心里还有另一个猜测不敢与阿芳说,这矿上的人一贯小心谨慎,这几年来进出山寨,上下打点得整整齐齐,不然哪能随便说一声便能借道。这会儿突然凶性大发,寨子里的人一向悍勇,竟也抵挡不住。
不是有了冲突,便是生了变故,她忧虑的目光隔着山望向赵州城。
苗寨的今日,说不得就是赵州的明日。
而城里,有她最重要的人。
阿窈的话占情也占理,但她忘了现在的阿芳是不听理的,她咬着嘴唇剧烈地挣扎,阿窈两只手使劲都抱不住,情急之下阿窈喊了一声:
“你想让你爹娘就这么去吗?”
阿芳一下子停住了。
阿窈也不管,继续说下去:“ 你爹娘死前,最盼的莫过于你们姐妹平安,绝不想看着你置自己于险地,这一晚上,你便好好陪陪他们,入土为安吧。”
入土为安,这一句话安抚了面临崩溃之境的阿芳。
她终于安静了。
往常,这时候的山里是很热闹的,寨子里亮了百户的灯,暖黄笼着闲人碎语,有人吹起芦笙,调子娓娓绕成情人的丝线,绑结在心间情意万千。
此时回望,只有一片沉默的,永无尽头的漆黑。
月亮隐没了一大半,在薄云之后,仿佛一只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一片坟地。
阿芳解开随身带着的小花包,用手仔细捧出里面的焦骨,阿窈削了几根竹竿,便按着阿芳指着的坟包旁边一点点掘起来。
她力气小,但也掘坏了好几根竹枝,才刨出一个浅浅的坑。
她回头时,见阿芳正木木地看着在地上散得七零八落的焦尸。
“咱们送你爹娘回家吧。”阿窈的声音温柔似水。
“阿姐,我真笨,我找不到他们了。”阿芳抬起来看她,眼里带着惶惑:“我找不见哪个是阿妈,哪个是阿爸,我拼不好他们了。”
阿窈看着满地木炭一样的焦骨,侧过身去,眼泪倏然落下。
她这才知道阿芳刚才蹲在这里做些什么。
阿芳仍在喃喃说道:“阿妈和阿爸原本约好的,哪怕到老死的时候,阿妈仍要做个清净爽利的老太太,阿爸还要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这会儿他们都还是最好看的时候呢...”
阿窈一只手胡乱擦干眼泪,不让她瞧见,给阿芳出主意:“你爹娘本是要在一起的,只是他们怕是不喜欢直接埋到土里,不如就跟着你的小花包一起,便是到了地下,也能看见你们姊妹了。”
阿芳看看土坑,看看花包,重重点一点头。
挖开的土重又一点点填回去,阿芳不知从哪里移过来一棵杜鹃,栽在旁边,最后把土细细拍平,就像当初很多个晚上阿妈拍着被子哄她睡觉一样。
“阿妈,阿爸,我没有芦笙,也没有大鼓,没法子送你们,你们好好睡,等我找到了阿姐,杀了仇人,就回来陪你们。”
当日没有心眼的女孩儿,也终于长大了,晓得她们眼下危机四伏,没法像几代寨子里的老人去时那样,敲着木鼓,跳着祭舞,风风光光为他们阴间引路,但这些,终有一日她会回来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