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席地而坐(691)
谢慕没想到会有这一茬,愣了愣,他身后的魂灵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将那碗孟婆汤喝了下去,随即它的神情就变得茫然起来,孟婆取过空碗,抬手指向远处,示意魂灵过去。
眼见着魂灵飘过去,孟婆又盛了一碗新的汤,要绕过谢慕,递给他后面的魂灵,谢慕终于忍不住了,赶紧打断她的动作,问道:“我就站在你的面前,为何偏偏要绕过我?”
孟婆的手拐了个方向,还是将那碗孟婆汤稳稳地递给了之后的魂灵。
然后,她才重新看向谢慕,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神情冷淡,说道:“你不属于这里。”
这话说得是没头没尾,谢慕是全然没听明白,问:“难道转世投胎不走这条路吗?”
“你的命格归天命掌管,而不由生死簿掌管。”像是听到什么蠢话一般,孟婆难得露出了无奈的神色,她搁下木勺,指了个方向,说道,“去罢,那位仙君已经等候多时了。”
仙君?谢慕将这两个字在唇齿间咀嚼,也尝不出个什么味道来。
转头一看,孟婆已经不再看他,继续去给后面的魂灵盛汤了。
谢慕在原地踟蹰了一阵,排在后面的魂灵便躁动起来,他无计可施,只好走向孟婆所指的方向,那里簇拥着大片大片的引魂之花,远远看去,红色便充斥了整个视野,他便没有注意到那种地方还有人,然而,当那道人影逐渐映入眼帘后,谢慕竟觉得有几分眼熟。
“姬道长?”不对,谢慕想,分明是多年前登临谢家的那位姬道长的长相,然而,他脸上挂着的那点戏谑的笑意,还有那副散漫的姿态,却像另一个他更为熟悉的人,“徐阆?”
当年的那位姬道长是将他引上道的师长,而徐阆则是与他吵架拌嘴,喜欢耍小聪明,偶尔还会犯点错误,非要他纠正出来才知道改的,不算太正经的道士,这样两个截然不同的人,谢慕从来没有将他们两个联系到一起过,如今,这两个人却在他脑海中逐渐重叠。
他又想到孟婆口中的“仙君”一词,心底有几分明朗,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谢慕惊异于自己并不感到意外,他的心情很平静,平静得可疑,就这么走近那位广袖青袍的仙君,在他面前站定,启唇问道:“我该叫你什么好?姬道长,徐阆,还是仙君?”
“那种小事,无论怎样都无所谓吧。”徐阆笑道,“说实话,我还以为你会很惊讶。”
“倒也不是不惊讶,只是有些奇怪我竟然从未将你的这些身份联系到一起过。”
谢慕将手肘抵在石桥的栏杆上,托着脸颊,垂眸望向底下起起伏伏的浑浊河水。
徐阆顺势靠在桥栏上,从腰间的袋子里取出一片青色的尾羽,说来也奇怪,从他拿出那片羽毛的那一刻,谢慕就像是感觉到什么似的,一眼过去,就再也无法挪开视线了。
许是他的视线太灼热,徐阆笑了笑,将羽毛递给谢慕,“喏,它也该物归原主了。”
当谢慕的手触碰到那片羽毛的一瞬间,所有记忆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御风跨越万里浮云的景象;西王母赋予他神格的景象;九殿下将四方开天镜留给他的景象;天界彻底崩塌的景象;还有,他降生于人世,第一次睁开眼睛,望向这世间,所看到的景象;他刚生出几颗小小的牙齿,口齿不清地学说话的景象……此类种种,喜怒哀乐,一并涌上心头。
他就这样呆呆地站了许久,等到手掌感觉到滚烫的温度时,他才发觉自己在落泪。
并不是因为后悔,也并不是因为自责,他哀恸世事无常,凡人浑浑噩噩度过的一世,竟不过是神仙的弹指一瞬,纵使再有千百般的痛楚和怨恨,终究也抵不过千年的时光。
魂灵是冷的,眼泪却是烫的,像溅射的火星,几乎要将他的身上烧出个窟窿。
“徐阆。”他这样念着,音调发颤,“徐阆,我想知道,对你来说,我是谢慕还是三青?”
徐阆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凑过去抱了抱魂灵,随即,他望向不远处的那个神情淡漠的白发姑娘,抬高音量,喊道:“孟婆,劳烦你给我盛两碗汤。”
语气很熟稔,也不知道这是他踏过的第几次奈何桥,总之,孟婆明显听到了徐阆的这句话,她没有抬头,手腕微动,盛了两碗汤,指尖一触,瓷碗稳稳当当地飞到了他手中。
徐阆递了一碗孟婆汤给魂灵,转过身,和他一起望着永不停歇的江水,将手里的瓷碗和他的碰了碰,脆响后,徐阆说道:“三青仙君,喝下这碗孟婆汤,让谢慕投胎去吧。”
手里的孟婆汤散发着花朵被碾碎后的那种味道,有点苦,却又带着点清香,是沉闷的褐色,晃动汤药,魂灵从碗中瞧见自己的倒影,那是个年纪不算大的少年,神情柔和,戴着镶了青金石的额饰,身着青羽编织而成的衣裳,如同海藻般卷曲的黑发垂在脊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