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席地而坐(550)
男子正龇牙咧嘴地整理身上那件称不上是衣裳的衣裳,闻言,问道:“为什么?”
妇人却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话说到这里,她的视线就轻飘飘地掠过了男子,拎着竹篮过去继续喂鸡了,似乎她已经习惯了自说自话的外来者,也已经这样提醒过无数次了。
年轻男子又絮絮叨叨地问了几句,见她始终一言不发,只好耸了耸肩,问:“那么,这村子附近有没有水源,这个您总能告诉我吧?你看我现在这副模样实在狼狈,总得……”
妇人嫌他话多,早就听得烦了,抬手给他指了个方向,转身便走了。
男子将斗笠夹在腋下,随意将散乱的长发拢了拢,只觉得身上酸疼无比,情绪却不见低落,他自讨了没趣,也不觉得窘迫,反而乐呵呵地摸了一把身旁经过的那只鸡,薅下来几根鸡毛,被追着啄,又躲又逃,沿着妇人所指的方向,朝有水的地方跑去,准备收整收整。
他虽然年轻轻轻,却已经看破红尘。这年轻男子,不喜功名,不喜利禄,身无长技,家道中落,也不觉得悲痛,只喜见这人间山水,成天闲不住,就要游历四方,踏遍山河。
说好听点,是隐逸之士,淡泊名利,说难听点,是不求上进,游手好闲。
这不,一听到传闻中有座山石漆黑的山峰,他就坐不住了,心心念念就要来看。
一路走到底,果然,那妇人所说的没错,男子很快便看见了一口井。
古井旁边就搁着一个木桶,男子先是恭恭敬敬地说了句“借桶一用”,随即便取了这桶,打了水上来,井水冰冷刺骨,泛着地底深处的寒意,敲打着桶身被拉上来,哐哐当当,几滴水顺着木桶的边缘处落下去,在井底溅起零星的水花,是深黑的,投不进半点光亮。
他将十指伸进水中,搅动了一下,然后掬水往脸上扑,井水冷得他牙齿打颤,倒使他的意识更清醒了些,年轻男子将面上的泥泞洗去,抹了一把污水下来,这才终于露出了脸。
那是一张很清俊的面庞,眸色温润,眉目朗然,唇角挂着笑,兴许稍作打扮,也能引得闺中女子的频频侧目。他原先是会弹琴的,也弹过琵琶,手指骨节分明,又直又细,称得上是个好底子,可惜家道中落后,他渐渐地也不弹了,早就将这些技法忘得一干二净了。
然后,他的手指戳到了眼睛,男子嚎了一嗓子,跪了下去,五体投地,行了个大礼。
难受劲儿过去之后,他赶紧用净水又洗了洗眼睛,这才勉强能掀开眼皮,眼泪将睫毛黏成杂乱无章的羽毛扇子,扑闪着,从眼角逼出几滴无可奈何的泪水来,淌进衣襟里。
男子大口大口喘着气,手指抵住木桶的边缘,往下一看,被他的动作所惊扰,原本平静无波的井水起了涟漪,搅出黑的、灰的颜色,分散又聚拢,晃眼看去,倒像是个月亮。
他又记起,那妇人叫他在满月前离开。
但是,他就是挑着这时候来的,你想啊,既然这山峰高耸入云,满月之时,明月高挂,如圆盘,听闻这山尖能将月亮都向人间拽去,那么,月满之际的景象肯定是最好看的。
可男子无论怎么问,那妇人都一个字也不肯向他透露了。他犹豫了一下,记起自己跋山涉水,一路打听着过来,多多少少也花了一两年时光,怎么能就此放弃,掉头回去呢?
他向来看得很开,转眼就将妇人的殷殷嘱咐抛掷脑后,只等着满月再登山观景。
这山上既无草木,也无鸟兽,有什么危险的?他觉得好笑,难不成藏着吃人的妖怪?
等到了满月的那天夜里,村里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男子吃了些干粮,填饱了肚子,隐约觉得这景象有些怪异,家禽好似也察觉到了什么,躁动不安起来,这地方像是被月光夺走了声音一样,没有半点声音,那些荒郊野岭的坟冢好歹也有风声如咽,这里却是一片死寂。
踏上那座山的时候,男子好像听到了一点动静,像脚步声,但当他回头看去的时候,目光所至,却是一座座巨大的漆黑山石,沉默着和他对望,除此之外什么活物都没有。
听到动静,回头,是石头,再听到动静,再回头,还是石头。
他怀疑自己是被那没有根据的谣言所叨扰,也变得疑神疑鬼起来,心中不免觉得自己刚才的举动实在好笑,再听到动静的时候,便将它归为风声,没有再回头去看了。
看的时候不觉得,等到走的时候,男子才觉得这山确实高耸入云,走得他手脚发软,那月亮越来越近,眼前的山路却绵延不绝,没有尽头,再遥遥回望,原先的路也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