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席地而坐(410)
然而, 有些记忆却不是轻易能够远去的。
尤其是对于覃瑢翀来说,顾华之更是那个不可能从他心中抹去的人。
聂秋想, 他现在终于明白田挽烟当初说的那番话了。
“从我知道他心仪之人已经辞世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再也不可能在他心中留下一隅栖身之处。这不是很不公平吗?活着的人永远都比不上已经死去的人, 因为活人还有得挽回, 而死去的人,遗憾就永远留在那里了。”
那样的咬牙切齿, 心有不甘,却又偏偏无计可施, 无可奈何。
田挽烟不远万里前往镇峨,请他招魂引鬼,只是心中憋着一口气, 输也想要输得彻底。
可是,聂秋又想,顾华之那样的人,那样在红尘中困厄,又看淡生死的人,连骨灰都不肯留下一抔,他的魂魄又怎么可能会在死后久久地停留在人世间呢?
已经过去了好几年,再对这世间有百般留念,也该放下,投胎转世去了。
若他执念太深,仍不肯投胎转世……如今也该被欲念所吞噬,变成理智全无的厉鬼了。
纵使聂秋没有真的和顾华之接触过,但从田挽烟的描述中可知,这位扶渠羽士是个活得很清醒的人,倒不如说,他比这世上的很多人都活得清醒,该舍弃的就不奢求,该走的时候就不踌躇,不该留下也不会留,他自己是轻飘飘地走了,却给生者留下了无尽的愁绪。
况且,他唯独留下的那封信中,也只剩个意味深长的墨迹,一切尽在不言中。
像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因步家的铜铃引渡而来呢?
无论用什么方式去思考,从什么角度去思考,聂秋都只能得到个不好的答案。
田挽烟适时地开了口,脸色算不上太好,语气却仍是温和的,“聂公子不必顾忌太多,我知道这里面变数太大,尽人事听天命便可,即使失败了,我还是会履行当初的约定。”
聂秋问:“田姑娘没有考虑过为此事算上一卦吗?”
“我向来是不喜欢将前路看得太清楚的。”她闻言,喟叹一声,整了整衣角处的皱褶,说道,“这就是我和顾华之最不同的一点了,他活得太清醒,而我只想浑浑噩噩地活着,前路在何方,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我一概不知,也不想通过投机取巧的方式去获得。”
“何必看得那么清楚呢?”田挽烟喃喃自语般的说道,“那样很容易就会感到疲倦不堪。”
她说完这些之后,话就变得少了起来。
本来聂秋和田挽烟也并不熟识,仅有的交流也是因为覃瑢翀或是那三个天相师世家,如今,该说的说完了,两人又各怀心事,相互之间也就只剩了一些必要的寒暄。
第一晚,他们赶路太急,没找到歇脚的地方,田挽烟就睡在马车里的,聂秋则是在马车外架起了柴火,车夫在一旁酣睡,时不时地翻个身,而他双手抱刀,对着火焰小憩了片刻。
黑夜,万物寂静,只剩火苗吞噬树枝的声音,所有暗藏在心底的情绪都轰隆作响。
离别的时候是那样的干脆,利落,好像没有任何多余的情愫能够绊住他。
直至夜半,所有事物都陷入了浅眠,可明月还醒着,繁星还醒着,明亮闪烁,光芒柔和,缓慢而轻柔地将心中那些复杂的情绪一丝一缕地勾起来,一时间竟叫人愁绪万千。
火苗晃动,噼噼啪啪地响着,聂秋睁开眼睛,很快就从昏沉的梦境中苏醒,再难入睡。
他轻轻按了按紧皱的眉头,忍不住想到,不知道方岐生这时候到哪里了,一路上是否顺利,有没有和黄盛联系上,玄武门的人是否像往常那样在暗中为他消除存在的威胁。
此种愁绪,往来反复,在他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嚼碎了才咽进腹中,仍觉太寒凉。
虽然聂秋已经极力地说服自己不再去想,但是此行凶险,他是最清楚不过的。
方岐生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可他终究没有亲身经历过,到底不会明白凡人在面对那些诡奇神话时有多么渺小,如同草芥,如同蜉蝣,没有半点反抗的余地。
那句“你知道我回信可是很快的”的暗示,也不知道方岐生有没有听懂。
他的意思其实已经很明显了,让方岐生寄信给他报平安,免得让他牵肠挂肚。
聂秋暗想,兴许是这夜色太好,星月皆明亮,所以才叫他多愁善感起来吧。
然后,他敏锐地听到马车内传来一点细微的声响,是布料摩擦时特有的声音——聂秋很快就意识到田挽烟其实也没有睡着,不知是不是因为白天的那番话也勾起了她的回忆,让她感到难过,心火焚烧,一腔哀怨压也压不下去,翻来覆去地怎么也无法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