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席地而坐(370)
“您有什么事情要交由我去做?”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沉着冷静,好似月落时分的乌啼。
“追查黄盛的踪迹,我要知道他现在如何了,是生是死,身在何处。”
侍女没有丝毫犹豫,很快应了下来。
无论任务艰难与否,无论正确与否,无论是有意义的还是无意义的,玄武门都会应下来,从来不会多嘴去问那些多余的事情,只要教主有令,他们就去做,如此而已。
从方岐生登上教主之位时,玄武来到他面前,俯首称臣,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生死皆在您一念之间,善恶由您定夺,往后的玄武门依凭您而生,也依凭您而死。”
正是因为这种毫无保留的愚忠,玄武门才成为了魔教中最棘手的存在。
方岐生想了想,又说:“如今的镇峨府应该不会再对我和聂秋造成不利,你可以不必伪装身份,继续隐藏在镇峨府了,回玄武门去做你要做的事情吧。”
“玄武领命。”他的声音依旧没有什么起伏,与往日里所表现出的模样没有任何不同。
将魔教教主与右护法引到西南一角的两间相邻卧房处,侍女微微欠身,施礼后便退下。
张双璧确实很细心周到,生怕他们两个身材相仿的男子睡在一间房里太过拥挤,就叫下人收拾出了两间房,一人一间,不远处还有侍女敛眸恭迎,随时等候差遣。
这可怎么办呢,聂秋想。
他以前是从不习惯与人共枕一榻,现在是不习惯独守空房,独自沉入梦乡。
更何况,方岐生就在隔壁,晚上只隔着一面薄薄的石砌的墙,他怎么可能安心入睡啊。
但是,现在还不是让张双璧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的时候,毕竟,对于他来说,今日所知晓的一切就已经足够颠覆他这几年来的想法了,若是知晓常灯和常锦煜的徒弟不是他以为的那种“关系好”,张双璧估计很长一段时间都缓不过神来。
聂秋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睛,确定周围没有人注意到这边,便稍稍停下了脚步。
方岐生若有所感,也跟着放慢了脚步,以为他有什么事情要做,倏忽间却嗅见一股清浅的冷香,绕过草木的气息,萦绕在他鼻息间——与此同时,聂秋倾身过来,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些许,隔了几寸,在他耳边启唇,声音又软又轻,尾音如同湖面上荡开的细小縠纹。
“子时一过,我就过去找你。”
縠纹顷刻间被温吞的水流淹没,隐在沙沙作响的茂密枝头之间。
方岐生顿了顿,似是无意,抬手去拂他肩头的叶子,低声道:“你离了我就睡不着了吗?”
聂秋望进方岐生眼底的那一片暗色,颇为意动,强掩住想要握住他手指的念头,毫不遮掩,说道:“是,我离了你就睡不着……还有,我觉得你应该有很多话要和我说。”
“我确实有些问题要问你。”方岐生收回手来,略略看了他一眼,“过时不候,望你准时。”
你看,要问问题的明明是他,自己却反倒像是有求于人的那一个。
于是聂秋柔和了眉眼,应下了方岐生的话,两人很快又拉开了距离,一触即分,面色如常,一个朝左边的那间卧房走去,一个朝右边的那间卧房走去,没有半分犹豫。
回身合上房门,聂秋一改之前那副镇定自若的模样,眉头微蹙,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
像是要借此机会将胸腔中那股难消的郁气排遣出来,他倚在门边上,听着方岐生那头关上房门的声音,半晌都没有任何举动,脸上露出了挣扎的神色,既茫然又无措。
说不慌张是不可能的,说没有惧怕也是不可能的。
他比这世上任何人都要清楚天道的存在,清楚高悬于浮云之上的那些东西有何意义。
自从窥探天机的那一夜后,他在生死的边缘处走了一遭,看见了暗处的常锦煜,也知道了他喃喃念出的那两个词,玄圃堂,白玄,那些都是神话中存在的东西。
聂秋明白,他所获得的消息对于天道来说很重要,重要到天道不惜对他痛下狠手。
但是他内心中仍有一星半点的侥幸,不肯承认他前二十多年的时光都活在虚妄之中,所认为的真实是虚假,所认为的虚假是真实,不过是世人太愚昧,不愿意相信罢了。
然后,张双璧所转述的,常锦煜的那番话,无异于一方惊堂木,落案,定音,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不要再欺骗自己了,那些东西都是确实存在的,它们就在这里,就藏在世间。
巍峨的山中或许真的有山鬼,湍急的河中或许真的有河伯。
官衙正堂两侧的狴犴石像,形似虎,口中衔环;香火不绝的寺庙中,怒目圆睁,脚踏恶鬼的肃穆佛像;白帝子与皇娥泛于西海,拂瑟清歌,生少昊,创穷桑氏;擂鼓落雨,击锤鸣雷,掌管四时,旱涝不过一念而定……这些,不是世人虚构出来的,而是真实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