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元轻轻拈眉:“璃金居士言道:无事以当贵,早寝以当富,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这四句就是苏瞳晚年的全部生活写照了。”
安桐莞尔:“他借用了东坡先生化用颜斶的话,可能他们姓苏的都喜欢这样。”
主元道:“苏瞳加的一句,安公子可知?”
安桐垂下眼睫,掩盖住眸子里不太稳定的光亮。
主元不等他回答,道:“无扰以当情。老衲并未将这一句纳进任何集子里。”
安桐抬起头:“没有外界的搅扰,乐山乐水,是别样的闲情雅致,应是这个意思。”
主元并未正面肯定或否定,而是道:“苏瞳在白隐寺的时日里,创作了多篇缠绵悱恻的情诗。”
安桐拈来一句:“朝雪暮冰丸香冷,琴笛悠远命何卜。君含笑,古时弦微拨,舞若飞翼。”吟罢,他转了转茶杯:“苏宰相一生未娶,却写下了很多情诗,这也是小街巷弄茶余饭后的谈资之一。怎么,主元方丈也对这些红尘虚影感兴趣吗?”
“老衲只是要安公子从另一个方面体会那句话的意思。”
“‘情’字着手?”
“正是。”
安桐道:“换一个角度,无非是情谊,情愫,情思,情爱。”
主元道“安公子正解。”
“哪一个?”
“哪一个都是。”
主元道:“白隐寺十年,苏瞳并不是孤身一人,而是有一个人常伴身侧。安公子记得吗?”
安桐道:“完全不知道的事,何谓‘记得’?”他的手下意识发力,握紧茶杯,指尖发青。发白。
主元方丈长叹一声:“苏瞳,你如果真的不记得,也罢了,要是记得,又何苦回这白隐寺平添愁绪,却还要装成另外一个人呢?佛家讲究凡事如露如电,但你并不是一个真正看透的人,想要忘记却忘不了。”
安桐再次正视主元方丈,细细看他脸上的皱纹,看着看着目光就涣散了。良久,他放下茶杯,道:“方丈既然认定安某就是苏瞳,何必试探这么久呢?”
“既为‘试探,’定要委婉。”
安桐道:“忘不了是一回事,要不要循着苏瞳的路继续走,又是另外一回事。”
“安公子不是一直在走苏瞳的路吗?”
“……”
主元道:“苏瞳你再世为人,而没有沉湎流连于阴府,老衲就很欣慰了。至于这一世你要怎么走,老衲自然无权也无意干涉。”
安桐释然笑道:“安某告辞。”
安桐一边想着老方丈的话一边往山下走,隐约看到前面有一个人,定睛一看,是萧信。萧信听见声音也刚好转过来,见到安桐时露出大喜的表情。
萧信道:“苏容兄,你竟还没有下山?”
“和主元方丈喝了一杯茶。”
“聊的是苏宰相的事?”
“是……”
“主元方丈是苏宰相生前的好友,听说他打听过你,一直想见一见‘小苏瞳’。”
“……”
安桐岔开话题:“达雅,你把我的话告诉随水镇的人了吗?”
“你放心,听到是安大公子的说的,他们说一定照你的话来办。只是他们坚持要让那三个巫师和医师并用,我想着你那养生汤药的几句,就没有再劝了。”萧信道。说着说着,他脸色变得不太妙:“对了,安夫人和宋婵知道你来过了,因为随水镇的人非要托安夫人感谢你。”
这事安桐早就料到了。知道就知道了吧,宋婵要说就说,毕竟安老爷身体硬朗,再气一下气不死的。
萧信看安桐的神色很平静,便放心了。
两人在集市道别。安桐从竹林里翻回书房,此时辰时已过。不久送早点的仆从敲响了书房的门,安桐问他安老爷今天早上来没来过,仆从说安老爷好像受了风寒,现在还在床上躺着。
安桐一边拿着毛笔龙飞凤舞一边用早点,想着用完了早点就去看看父亲。
没吃几口,就听外面的仆从招呼着:“安夫人回来了,宋姑娘回来了。”
安桐预感到安曹氏要进书房问自己白隐寺的事,忙揉了那张随意涂鸦的宣纸,端坐着用早点。
“阿桐。”安曹氏叩响了门,叩门声和她的声音一样柔,要是安桐没有特别在意着,可能什么都听不到。
安桐开门道:“娘。”见宋婵也跟着,又道:“宋婵。”
安曹氏和宋婵在旁边安安静静地坐着,等安桐用完早点。安桐确实也饿了,不怕两人等自己,愣是悠哉悠哉又风度翩翩地吃完了盘子里的东西,若无其事。
仆从进来收走了盘子,安桐道:“娘,我今天去白隐寺了。”
安曹氏苦笑:“我知道呀。”
宋婵道:“阿桐,娘说你不要张叔去帮你捞金鱼,原来是因为这个。”
安桐的眉毛挑了挑,他或许是被安义关的太久,都没注意到宋婵已经把安曹氏叫做“娘”了。
安桐道:“是因为这个。”
安曹氏问:“萧信的学生和爹娘叔嫂说很感谢你,这是怎么回事?阿桐,你今天去干什么了?”
“随水镇发了瘟疫,他们来白隐寺除灾,我听萧达雅说了,就过去帮帮忙。”
安曹氏道:“除瘟疫是巫师的事情,你能帮什么忙嘛,不是胡闹吗。”
安桐笑笑:“娘就当我是闷得慌,跑去白隐寺逛一逛。”
“你父亲昨天就有得风寒的征兆,要我瞒着你不说,怕你担心、分神。阿桐,你倒好,反倒要父亲替你担心。这事我和婵儿商量过了,不告诉你父亲,让他安心养病,下不为例。”安曹氏的语速稍稍加快,蹙了蹙眉头,安桐知道,这就是母亲发火时最严重的表现了。除此之外,她还是柔柔细语,说的每一个字都像踩不到地,轻飘飘的。
安桐道:“是。”
宋婵道:“阿桐,你要专心,别辜负父亲的期望、娘的期望、安家的期望。”
安桐听了觉得不舒服,奈何他没理由对一个以母亲为标杆的纤弱女子表达什么负面情绪,便点了点头:“嗯。”
安曹氏:“你父亲不要你去看他,你就好好呆在这里,不要又不见了。”
“是。”
安曹氏摸了摸儿子的脸,由宋婵扶着走了。
关门声和“嘭”的落地声叠在一起。
安然摔下了窗子,摔得四肢颤抖小脸扭曲,却因为安曹氏才将将出门,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抱着自己蜷在地上抖啊抖。
安桐把他端起来,放到书桌上给他揉胳膊揉腿。
“哥哥这是阿然第一次翻窗。”
安桐笑道:“嗯。”
“阿然长大了。”
“嗯。”
“不不不,阿然没有长大。”
“嗯?”
“阿然还要对哥哥好,先不要长大,还不要对女孩子好。”他还惦记着安桐不要他提鱼篓的事情。
安桐忍不住把他当成球在桌子上滚。滚了一会,安然举起小手:“不滚了不滚了!头晕。”
安桐便把弟弟提到地上,让他自己爬起来。
安然突然激动地道:“哥哥,我给小金鱼起了一个名字,你听听看好不好。”
“什么名字?”
“阿璃。”
安桐的心揪了一下。他想安然肯定是听说过苏瞳“璃金居士”之称,才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当年苏瞳喜欢养金鱼,觉得金鱼美如琉璃,在白隐寺得闲之后自称是“璃金居士”,还在寺庙旁边的修竹河里放养了很多条金鱼。这是世人广为流传的说法。
苏瞳最在意的,其实是两个谐音。
璃,离。那人的名字。
璃金,离经。离经叛道之意。
苏瞳不希望受经书礼训的束缚,却一生都活在经书典籍的影响下,还被视为读书人的模范,因此为世人崇敬。白隐寺十年,他“无扰以当情”,不为礼教所困,内心将自己当作一个离经叛道之人。
但他失败了,这一世的苏瞳,安桐安大公子,还是靠经书活着。
安然的小手在安桐面前晃:“好不好这名字好不好?”
安桐道:“好。”他展开一张宣纸,悬肘书写,一连挥洒了一串密密麻麻形态不一的小字。都是一个字:离。
安然趴在哥哥肩膀上看他写,写完了,小脑袋使劲摇晃:“不是这个字。”说着,拿过安桐手上的笔,一板一眼地在其中一个“离”字的旁边添上一个偏旁:“是这个璃。”